那天晚上萧简送我回家，一进门就迎上萧叔和我妈担忧的眼神，我心里过意不去想要解释，萧简抢先替我圆了谎，说和冷杉的矛盾解决了，让爸妈不要担心。

我疲乏不堪，睡了一个长觉，隔天开始发烧，请了病假没去学校。

下午昏沉起来开电脑处理薛晴那边的邮件时，手机震动。如果不是这一条消息，我几乎快要忘记还有一个大麻烦在等着我。

——“小雨，这是爸爸现在的地址，你有空来家里坐坐，爸爸想你了。”

手机屏幕就那么亮着摊开在我手边，我迟迟不想去碰它。过了两分钟，又有下一条。

——“你要是工作忙没时间过来，爸爸去看你也行。你现在就住在萧院长家？”

我把手机翻过去，闭上了眼，本就昏沉的头脑里像有一根钢丝在刺。

昨天半夜，萧简找的人把我的车开回来停在了车道上。我拉开车门，想了想还是算了。今天状态不好不想开车，我回屋多裹了几层衣服，打了个车去旧城。

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地址我从没去过，好在司机认识。

这一片正在旧城改造，老房子和拆到一半的建筑挺多的，马路两旁杂乱寥落。我木然地靠在车后座上看着窗外，直到车子在一条逼仄的巷口停下。

巷子不长，站在这一头就能看到另外一头的大马路。沿着巷子是零散几户人家的大杂院，门口挤挤挨挨停着自行车或者三轮。

我往前走去。

我爸的形象在我记忆里一直停留在年轻的时候。那时的他戴着一副细边框的眼，鼻峰高挺而嘴唇纤薄，那张脸是冷淡严肃的。

我有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沮丧地发现我的五官有些地方越来越像他。我真的很不喜欢那些流露于眼角眉梢的容貌特点，我也害怕自己性格里会有从他那儿继承而来的部分。

找到那个门牌号的小院时，我爸就坐在院里屋门口的一条板凳上，像是在等我。

那张脸转向我时我辨别了很久，想要找出和记忆中重叠的部分。

他的眼镜不戴了，有些无奈和局促地朝我笑：“上年纪了，老花眼一中和，反倒能看清东西了。”

“你妈妈还好吗？”他把我引进屋，手上搓着一串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木头珠子，格朗格朗响。

他居然身量不高，和我记忆里一点也不一样。微微佝偻着背，看上去有些瑟缩。

我坐在厅里唯一的扶手椅上，目光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四周东西堆得杂，屋里飘着股难以散开的烟味。我爸走到靠墙角落，把正芜杂喊着“进球射门”的电视机关掉。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在短信上说想我来“家里坐坐”，可我不会傻到相信他单纯只是让我来坐坐。聊聊天气，季节，菜市场里的物价，然后互相客气地道别、说有空下次再来啊——这可能吗？

来之前我就想好了。

我不是来和他叙旧的，也无心上演什么父女抱头痛哭冰释前嫌的把戏。毕竟他对我妈造成的伤害不是坐几年牢就能抵消的。

最重要的一点，我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不是没有见识过他的暴力。哪怕现在看上去再温和无害，这个人依然是个纯正的衣冠禽兽。一个差点把我妈打死的禽兽。

也许是我的冷漠刺激到了他，我爸的脚步顿了一下，脸色垮下去。

他神色的一瞬改换甚至让我自鸣得意起来——我踩住了他的痛脚，让他丢了面子。想在我面前扮演和蔼父亲的角色什么的，未免也太可笑了。

他给我倒了杯水，我把杯子放在手边的茶几上。

他开始絮絮叨叨。

从我爸的叙述里，我知道他放出来以后一直就靠积蓄做点小生意。正经工作不好找，他就东奔西跑地给自己打工。前些年生意还不错赚到了钱，他邀功似的——“小雨，我给你存了一笔钱的，想着将来给你当嫁妆”——后来因为经营不善加上被人坑了，钱赔光了，一切归零。

这间平房是爷爷转到他名下的，现在就盼着拆迁拿钱，东山再起。

“我有朋友有消息，这一片很快就会拆的，到时候我就有钱了，那可是一大笔钱，到时候给你一些，给你妈也分一部分，毕竟是你妈妈。”他说，停顿了一下，“但是在那之前，小雨，你能不能借爸爸二十万？”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我还是挺意外的，竟然张嘴就是二十万。

我看着眼前这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中年男人，心中涌上一种怪异的情绪。

也许是牢里的经历改变了他，也可能是社会上的摸爬滚打改变了他，原先他只是一个沉默阴狠的人，现在却多了一种不顾尊严的蛮横。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镇定开口：“二十万太多了。”

他咧开嘴笑了，像抛出的鱼钩终于被我咬住：“你妈有钱吧？再不济，她后来那个男人也应该有吧，不是当大院长的吗？”

有冷汗顺着我的背脊往下走。那是真实的触感，像蛇吐着信子舔舐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