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舅母显然对这门婚事感到很满意,不然不会一唱一和,哄着她一定要见魏璟。
她们说辰王贤德,不争褚不卷入权力漩涡,才会不在意门当户对,也正恰恰说明是重情义才会重新提出婚约的。
又道璟世子温润谦和,自少时便随将军远征历练,能为不义不公之事辩公道,对人对事又有着极大的宽容与理解。
这样的品性别说在皇室少见,就是放眼整个京都都难寻。
可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给她与褚家带来劫难的倒霉婚事,她若嫁过去岂非往火坑跳?
文瑶目光从梅枝上收回,问向旁边的云初:“马车可备好了?”
云初应道:“备好了,只是外头这积雪未化,出城的路想必不好走。”
“无碍,我去看看师父。”
师父与祖父是挚友,虽是个游方郎中,但见多识广又通些易学相术,若是将那梦告知师父,说不定能为她出主意。
大雪初霁,道路两旁积雪未化,街道上人群挤挤,连去崇庆寺的路都行得不畅。
马车停在寺庙门口,文瑶戴上帏帽,下车随着一众香客拾级而上。云初前去询问,寺庙住持知是文瑶,便吩咐小沙弥引她去后院禅房。
略等一阵,住持便来见她。
“鹤施主两月前来过,只是留下东西便匆匆走了。”
小沙弥将手里的包袱递上前。
文瑶接过:“那师父他可有说何时归?”
住持合掌道:“鹤施主留话,让小施主不必等他。”
算算时间,其实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师父了。
虽说师父他老人家四处游乐随性惯了,但以往冬至师父都会与她一道来江陵祭拜祖父,今年却不知因何事耽误了。
她将包袱摊到桌上打开,叠放在上面的几册是先前没看过的医书。师父总说学医要专,贪多易浮躁宁可不学,所以并不让她看太杂的书籍。
如今特意给她留下,文瑶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她又将压在书册下方的红木盒打开,里面放着几瓶丹丸,还有一封书信。书信上寥寥几行字,是吩咐她去给人送药,另外收诊金百两。
还是黄金。
文瑶不禁纳罕,师父并非爱财之人,否则以他的医术不会只当个游医郎中,更不会在医治那些穷苦百姓时分文不受。
虽说师父所配丹丸要比外头的好很多,但这药也并非特别珍贵,不过是宁神养精气的丹丸,要百两黄金还是有些夸张了。
她头一次见师父如此狮子大张口。
再看看信上送药的时间,不早不晚也正好是今日。
既是师父吩咐,自然将事办妥才是。文瑶将东西都收好,在寺庙用过斋膳,又替祖母叩拜祈福方才下山。
因明日便是冬至,进寺庙祈福,出郊外祭祖的人在午后便多起来,往返城内时的行人与马车都在一条道上挪动,行得十分缓慢。
本也没什么,习俗如此。却不想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官府突然派衙吏强行开道,一时间马惊人乱。
避让不及的或碰撞或跌倒,一片狼藉。
文瑶的马也因受鞭打惊乱,先与前面马车相撞,继而又撞向旁边树干,幸好车夫急拉缰绳稳住了方向,不然便该陷入泥潭翻车了。
而那为首的酷吏毫不在意,扬鞭策马,气势慑人:“贵人驾到,尔等速速让开!”
随即又是挥倒一片。
能劳动官府开道,且一众官员皆城门相迎,也只有皇裔贵胄了。
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念几句倒霉,把伤痛都往肚子里咽。
文瑶听他们窃窃谈论,忽而一怔,大概知晓来人是谁了。
云初裹着帕子替文瑶揉着撞红的额头,又想起适才险些翻了马车,一时气不过,欲起身出去问罪,被她拉住了。
窗帘轻轻掀起一角,便见一辆极为奢华贵气的马车从面前经过,两旁侍卫凛然而立。
知府大人与其部下官员皆整肃仪表,神情紧张地在前方相迎:“世子殿下远赴边关,虎帐运筹令北狄望风而遁,威仪赫赫实乃社稷之福!下官等迎驾来迟,还请世子殿下恕罪!”
因来得突然,众官员毫无准备,临到城门了才知来人是谁,火急火燎吩咐衙吏去开道相迎,在寒冬腊月的天儿愣是跑出了一身汗。
江陵离京都千里之远,天潢贵胄又哪是他们这些人能见得到的?
何况来的这位不是寻常的主儿,而是老皇帝现下最器重的皇孙,几乎与面睹天颜差不了多少,自然是紧张慌乱的。
众人恭谨整齐地跪着,就等着见这位龙章凤姿的璟世子。
然车内的人却并不打算现身,只隔着一道帘子,幽然一声:“人仰马翻的迎接倒是别致。 ”
众人闻言这话,抬头一看,见那一道上的行人与马车竟倒的倒,横的横,痛呼哀吟一片。
……
如此蛮横开道,与街头混账跋扈又有何分别?
官员们吓得背脊绷得近乎僵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在等候问罪的静默中,有人上前与刘知府附耳一句,便教后者吓到冷汗发颤,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刘知府弓腰请罪: “不知三小姐在此,下官该死。”
面前的马车虽不算贵气,但车前的昌宁伯府徽记却谁人都识。而这褚家三小姐也不是旁人,正是辰王亲自去御前为璟世子讨来的未婚妻。
不过一阵的功夫,将想巴结的人都得罪了,刘知府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弓着身不敢起,直到马车上下来一个婢女打扮的,他才缓缓抬了个头。
云初施一礼,随后道:“刘大人,我们家小姐无碍,只是有两句话想问问刘大人。”
听见人没事,刘知府松了口气:“请讲。”
“刘大人身为父母官,却在人群密集之地,不顾百姓安危便扬鞭开道,是否不妥?倘若礼制规矩可无视百姓性命,那日后圣驾亲临,又该如何?”
开道跪迎是地方官员对皇家贵族所行礼仪,但若只为迎接开道,便罔顾人命为买年太过暴戾,也太过谄谀。
刘知府被噎住没敢应话,心下却暗道:这养在府里从不见人的三小姐言辞竟是如此尖锐,几句便将他陷入不义之地。
他要答,便是将身后那位尊贵的主儿不放在眼里了。
可若不答,今日情形日后传至御前,他这顶乌纱帽必是不保了。
只不过是要一个态度,他当即吩咐衙吏扶救受伤的百姓,欲挽回颜面,也好教众人知道并非他本意。
又转身要到世子跟前请罪讨好,哪知侍卫将他隔开,然后眼睁睁看着马车径直往城门去了。
文瑶端坐在车内,云初耷拉着脸回来告知她:“明明知道姑娘在这,世子竟然就这么进城了……”
哪怕知晓马车差点翻了,也丝毫没有上前关心问候一下的念头,似压根就不在意眼前的人是谁。
这般态度如何会是谦和有气度之人?
“今番便是这样的态度,日后嫁去王府,不知还会怎样的冷漠无情。”
云初与老太太她们一样,都为文瑶即将要嫁个好夫君而高兴,这会儿得了落差,自是替姑娘委屈。
文瑶却并不意外,反而让她确认了一件事——这样连表面功夫都不屑做的人,果然并非真心来祭拜爹娘的。
她担心云初守不住嘴,嘱咐道:“若非祖母问起,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两家身份的差异摆在那里,多说无益只会落人口舌。
世子这么一走,刘知府心下发慌,转头见文瑶的马车还未走远,忙不迭上前:“今日让三姑娘受惊,是下官失职,回去必当亲自去世子面前请罪。只是下官人微言轻......万万没有三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重,还望三姑娘在世子面前替下官好言几句。”
文瑶觉得好笑,刚才那人的态度如何,他不都看见了吗?
“刘知府说笑了,这样的罪责我可不敢担。”
今日之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他身为官员若有失职自有朝廷处理,她莫名开口去求情,便是无端让褚家也背锅。
不过捧她一句,就要替他分担责任,她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刘知府讪讪,不敢再言。
-
因着路上耽误了一阵,进城时已经天黑了。
文瑶手里还拿着师父给的包袱,想着还要按时辰给人送去,便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改道去了成衣铺。
换过一身装束后,嘱咐云初在成衣铺候着,自己则从铺子后面离开。
梨园是临江的一座酒楼,至入夜后便亮起灯火,是无论站在何地,都能望见的一座高楼。是文人雅士常去之地,亦是师父交代的送药地点。
信上并没有说来人是谁,只让她去梨园等。因有专门的房间,时辰到了只需进去拿走诊金,放下丹丸就行。
虽无需见面,但文瑶还是换了身浅灰的毛毡交领圆服,束起长发戴上软裹,扮作一寻常的素衣士子。
从前在泽州随师父四处行医时,也是如此装扮。
残留余雪化成水从房檐滴下,打在窗台瓷瓶的梅枝上,凝了水珠,那花苞便一点点开了。文瑶坐在旁边,将一壶茶都喝尽了,也没听见隔壁有动静。
按照约好的时间,对方已经晚了半个时辰。她不能在外留太久,犹豫一番还是搁下了茶杯。
不料刚行至门前,隔壁便有了推门的声音。
因多数人都聚集在二楼吟诗听琴,此间楼层上来的人极少,相对安静,哪怕对方刻意压低声量,文瑶也依稀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今日刘知府在城门外一闹,鹤老未必肯现身了,殿下不妨先回驿站歇下。只要他人在江陵,属下定能在三日内找出人来。”
“此事不妥。鹤老擅易容术,我们在泽州尚且查不到他踪迹,在江陵恐怕也要费不少时间。殿下身子要紧,不宜在江陵耽误太久。”
文瑶眉头微蹙,缓缓拢紧了手心。
鹤老便是师父,而他们口中的“殿下”.....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一个易容术将你们难住了,还是觉得本世子活不过今晚了?”
男子突然问话,两个下属噤了声。
“既然都不是,那便掘地三尺也把人给找出来。”
他语调平静却不容人抗拒,两人诺诺领命。
不再提及鹤老,却是回禀了另一桩:“昌宁伯府已经派人来过了,说是同刘知府等人在酒楼设宴,要给主子接风洗尘。”
男子冷笑,略有些讥讽:“褚家还真是迫不及待......”
听到此,文瑶已经知晓他是谁了。
只是没想到传言辰王世子患有头疾,正四处搜寻名医奇方之事,会是真的。他不仅找到了师父,甚至连师父会易容妆术也知道。
她不由得怀疑,师父会不会因此事才没来江陵?
可仔细一想,师父应该是知道对方的身份,否则不会配制这丹丸,也不会要价百两黄金......
文瑶手里端着木盒,思绪忽而飘得远了些。
她记得师父在几年前便配制了此丹丸,还曾考她该用何种针法一起疗愈,她当时没有答上来。以至于后来啃了两天两夜的古籍,才找到对症针法。
只是这种头疾之症少见,亦最是难挨。轻点的或许还有得治,发作严重的便会不堪折磨,选择自行了结。
如是想着,恰巧隔壁传来东西碎裂与倒塌的声音。
“殿下——!”
这便是发作得有些厉害了。
文瑶定了定神,一个极其不善的念头忽然从脑海里闪过。
她将丹丸都藏进了怀里,随后轻轻推开了房门。
然,已经晚了,有人动作比她还快。
她堪堪迈出两步,一抹暗色便罩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