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喧嚣的蝉鸣响彻庭院,你置若罔闻,坐于连廊之上借着阳光擦拭手中刀刃,好似全然与周身的暑气隔绝了开来。即便刀身一尘不染,你还是用了十成十的耐心与细心,就好像不是在擦拭刀具,而是在描绘它曾属主人的轮廓。
惊鹿一声响,连带着脚步声渐至。你垂眸看着刀刃折射出来者几分身形,相似的衣着,仿佛再往上几分就能倒映出记忆中的面貌,于是你竖起了刀。
“胧。”
你终究是清醒的,将擦布放到了一旁起了身,收刀回鞘。炎热的气息裹挟刺鼻血腥扑面而来,就如同滚烫的热油丢进了烙铁,而你却无所忌惮地从滚油中捞起熟铁。
“不先去洗个澡吗?”
平平无奇的日常对话此种氛围下倒显得格格不入,胧蹙了蹙眉,那句“没必要”终是被吞了下去,他躲开了你伸来的手负手而立。
“不必了。”
结果是你捧起了他的脸,死亡的烙印下看似完好的躯壳实则千疮百孔,柔和的力量不同于烧心的烈日,暖流般流淌进四肢百骸的经脉修补起暗伤。那温暖让人起了不该有的贪恋,胧本该按下你的手腕呵斥,可那双象牙白的眸子如同盛下了整颗日轮,即便被雾霾所掩依旧是他穷极一生都摆脱不了的丝,细腻柔软却饱富韧性,缠上了他怎么也扯不断。
为什么还要用这双眼睛看他?既然还能散发着光亮为何还要与他同堕黑暗?去追寻那道光不是更好?
怜悯吗?当他想出这个理由时又否定掉,直到两颊残留的余温也散去,胧仍旧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又去看他了?”
胧干脆换了个话题,他睨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盒。
“老师很好,师弟师妹们也很好。”
曾经的喜好你一直保持着,老师和与老师说话,胧和与胧说话,还有点心。只是第一条有一半做不到了,第二条也因胧成了沉默寡言或诉诸于口的生涩词句而些许微妙,虽然你仍旧执着于此。
只剩最后一项还维持原样,但没了给你带点心又笑你是小花猫给你擦嘴的老师,只能借着遥遥一面的温和笑容去怀念过去幻想如今的不可能,自己买了点心来倒好茶拈了一块咬下,再用帕子擦干净嘴角的碎屑。
“我想松阳老师也很想我们,你不去再看看他吗?也见见长大了些的师弟师妹们。”
胧默许了你去探望如今的松下村塾,甚至有几回想没等来你归来的身影也好,你仍旧会回到他身边时几分卑劣的心思想你最后还是从阳光之下回到了他身处的泥沼……然后他狠狠啧了一声,只是他没机会学那些污秽词句,否则定会啐上自己几口。
“和我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澈,已经……”
“已经分道扬镳的幼鸟长成了乌鸦,即便昔日阴差阳错落入云雀的巢穴被孵化哺育,既学会了振翅翱翔断不可能再落于旧时枝头。”
你言语间已坐到了桌旁拿起了两只茶盏倒好了清茶,拿出了一颗模样精致的水馒头递了过去,胧的视线向下与坐下的是你交互,你像是生怕他不懂,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的软垫,
“吃吗?”
“不……”
话没说完,不容自己抗拒的力道强行将自己拉了下来,然后口中被甜味所充盈。胧从未忘记过你的力量强悍,只因你鲜少用在他身上才不以为意,而少之又少的几次全是在给他塞点心吃。
“胡闹。”
胧将口中的水馒头咀嚼咽下瞥了一眼你,面露不悦,却捧起了你斟满的茶水嘬了一口。
“胧,很好吃吧?”
“没有。”
“给你再吃一个。”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后胧又被点心堵了嘴。
你的侧脸看起来与过去无异,腮帮子鼓鼓囊囊塞满了点心——胧思来想去发觉竟然只能用“可爱”来形容,这还是曾经你教过他的词。
你说胧很可爱,他问为什么,你说可爱就是可爱。
他收回了目光,不去看你如今出落得如何高挑又亭亭玉立,单看那张脸放大了左右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罢了。
说到底你们俩的年纪又有多大?
思考这一问题得了答案也是用白水写在纸上,于是胧不去想了,只从你手中再接过了一块点心。
太顺手了以至于总是忘记拒绝,胧咬下一小口,唇齿之间是过去短暂的幻梦,他忽然伸出了手,即将触碰到你面庞肌骨时又恍如隔世般回过神,硬生生停在了差之微毫的距离。
然后你转过头,于是指尖传来了柔软感触,他几乎立刻想收回手,又觉得这样显得心虚——又何尝不是在心虚呢?可胧不愿意承认,于是他的手绕到你的脑后,将束起的长发解开,徒留发绳套在了指间。
“不用穿那身了。”
奈落的服制在青天白日过于显眼了,于是个人需要外出时你会换套装束。在胧看来倒没差,刀用哪个鞘装都不动摇它杀过人的事实。
只是难免也会多吸引几分目光,他克制了自己的视线,连同茶水一同呷下。水温明明是正合适的温热,或许是外头烈日着实过晒了,沉淀下的茶水在小腹升腾起诡异的炽热。胧细想来才发觉方才一瞬提及时便联想到了你更衣,他又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疼痛去替代那些旖旎。
“换掉吧。”
胧重复了遍,是在确认自己仅仅只是这样的想法而非要去思维发散出更多,然而你投来的目光过于干净,是在说“我明白了,不必要重复,现在就换掉是吗”。
“现在换掉。”
那样的眼神唤起了更多的失态,胧一概用不起波澜的面瘫脸掩饰掉内心的惊涛骇浪,逃也一样离开了屋内。你看见他还剩大半的点心没吃,决定吃完了再去换,遂拾了起来对着牙印处再咬下。
走的时候他掉下了你的发绳也浑然未觉,你想是胧也没必要去捡起来,你将它捡起后握在了手心。
“松阳,她到底是谁啊?”
“她叫咕咕,这只叫绒绒,那只叫……”
“我不是问鸽子。”
银时从一旁的簸箩里抓了把玉米丢进院子里,被唤作咕咕的鸽子奔了过来啄起地上的玉米粒。男孩撑住还未褪去婴儿肥的脸看着庭院中飞来奔去争相啄食的鸽子,随着尘土飞扬起一片羽毛来,他伸手接住,羽尾裹着一圈黑色,这种鸽子的品种并非通体雪白,松阳也说也有纯黑的鸽子,至于为什么会养着羽末发黑的鸽子,他回答说是喜欢——根本没法反驳的理由。
“那个女人来这看过好几次了,松阳,你认识她吗?”
银时松开了那片羽毛打了个哈欠,将脸靠在怀中抱着比他身形还要高上些许的刀。松阳负手而立,看着鸽子们将最后一颗玉米都啄掉后拍打翅膀飞回笼子里,这才来到银时身旁拍了拍银色的卷毛。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黑暗,我们之所以能行走在光之下,是因为有背负着黑暗远离光明的存在。”
“松阳?你突然说这些深奥的我听不懂……说到底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啊?难不成是你的姘……”
“今天晚上吃咖喱饭吧。”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怪物捡到了怪物,教给她怪物的生存方式,数百年来他被杀害了无数次,又学着人类去杀害人类,如此他才生存了下去。偏远的不知名小村落里,人们先是崇拜着神女,当她不再能完成被单方面冠上的职责时,她又成了怪物。
你救赎了人类无数次,可人类却无法原谅你一两次未尽本不属于自己的义务。可为何你的泪水中没有对人类的失落,在看到欺凌你的人被自己升起的烈火吞噬时无悲无喜,复仇的快感与哀恸都未出现在脸上,就好像真的是俯视众生的神女。
“好看。”
你只是摘下了他的面具,是头一次有人夸赞他,还是最无关紧要的皮囊。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但根据你的描述来看,我不会对他们感到同情,也不会因他们的死而痛快,也并非‘悲悯’——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没有错,所以我不需要对他们怀揣任何感情,到现在我对他们的记忆只停留在点心很好吃了。”
“我不会遗忘,只是他们对我而言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你不会因此而记恨上所有人类,更像是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刮过,渗入肌骨的寒凉不会让你厌恶上雪花。
可以的话,我想试着喜欢上不讨厌我的人类,就像我已经喜欢上了虚一样。”
“喜欢”,这一词汇虚从未设想过会落在自己身上。他看着小小一个个头的女孩,坚冰化开后温暖的溪水流淌,他感到属于心脏的部位猛然跳了一个节拍。他干脆选择不去理会你,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好似这样就能不让冰川继续融化。
“我能长到虚那么高吗?”
“或许吧。”
可是又实在是不忍拒绝那双眼睛,又是头一次“不忍”……在你身上破例太多次了。也罢,短暂的暖阳过后那些涓流又会被重新冻住,也许只是他在给自己找去接受这些感情的理由。
“我想试着喜欢上不讨厌我的人类。”
澈让松阳有了雏形,胧又让松阳彻底诞生,而后松阳将“澈”与“胧”的名字赋予了它们的主人。很奇妙的感觉,那些短暂有过的暖流在四肢百骸中奔流,他头一次感到了何为舒适,不是被尖锐物捅进体内已习惯成麻木的痛,而是久久荡漾在心底名为“喜悦”的感情。
他学会了真正的笑,又教给了教会他学习的人。人类称这种关系为老师与学生,而胧也喊他老师,可松阳觉得你们也是他的老师。一个想法在松阳心底生根发芽,若有朝一日,他想将你们教会他的也去教给更多人,然后从更多人那学习更多,也带着你们一起。
你们的灵魂不属于无止尽的杀戮。
可是松阳又学会了一课,理想之所以美好正因为遥不可及甚至终生不可能实现。你们舍弃了与他一道奔向光明,不惜化作地狱修罗也要保护他的志向。即便违背了教诲,松阳依旧觉得你们没有变过,纵然与你的遥遥几面你的脸上再不见了往日笑容,可你的眼神依旧干净清澈,自初见就从未变过。
你也将胧照顾得很好吧,有你这个大师姐守护着师弟,他很放心,而大师兄也在为了自己和师弟师妹们踏上不归路。他不该去斥责胧,甚至他无数次想去将你和胧一块儿抱住,对你们说辛苦了,谢谢你们让他成为了吉田松阳,让他遇到了松下村塾的学子们。
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食尸鬼,正如同一开始怪物与怪物的相遇谱写下彼此成为人的序章,松阳也觉得自己是被又一个怪物捡到了。寄托了希望的孩子,这次我们背负着你大师兄和大师姐的期待,开始互相学习吧。
“时至今日,你也对他们怀揣着感情吧。”
「我感兴趣的只有那个小丫头罢了……你喊她‘澈’吧?不过是一时兴起捡回来的一把锋利的刀罢了,你却给她打造了刀鞘。」
松阳合了眸,隐去了其中的殷红,窗外一轮明月,不知你们是否也收进了眼底。
胧一夜未睡,醒来时感到浑身黏腻,夏夜实在难以安眠,他去冲了个澡。那些梦境中的内容他虽未亲自经历也并非一无所知,不过忆起了个开头就魂牵梦绕着勾起心底的欲望,胧一巴掌拍在浴室的瓷砖上,凉水带去黏腻却冲不走燥热,他拼命想掐断已经自由开展联想的思绪又越陷越深。
胧又啧了一声,只能顺应着本能的指引去平息那股子邪火,放任自己描绘出你与他所行何等荒唐之事,待到眼前一片空白时才堪堪感到好受些。擦干净身子整理好衣襟,他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没有感情起伏。
“胧,昨晚没睡好吗?”
“不是什么大事。”
“可以点香薰试试。”
“说了没事。”
“脸好红啊,是天气太热了还是发烧了?我看看……”
“天气太热了。别凑上来,更热。”
“早饭的味噌汤好喝吗?我试着调整了调料的比例。”
“……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因教唆组织反幕府实力,现将吉田松阳逮捕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