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水灌满他双眼。

冷冽的水流瞬间包裹住身体，寒意刺透骨髓，水下的视野模糊而扭曲，周围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

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想看清河岸边站着的那个朦胧摇晃的身影。

视线被水面粼粼波光搅碎成散沙，光与影错乱交织，变幻迷离。

越沉越深，越来越遥不可及……

直到整个世界突然一黑。

黑幕即将闭合，眼前最后一丝微亮里，他恍惚看到了银白——岸上的人转身离去，他看到了那人一头银白的发。

—— ——

宸夙放下笔，合上了黑皮记事本。

夕阳光斜映进窗子，在床头桌桌角堆积出一抹亮。桌上，时钟秒针无休无止地跳动着，一圈又一圈，律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空荡荡地盘桓。

思绪缠乱如麻。

他低头掐了掐眉心，长吁口气闭眼仰靠在床头上，随手将记事本和笔撂到旁边，抓了抓额前有些凌乱的发梢。

他宁愿相信自己看错了，也不想承认是神族长老亲手把他推落忘川河底。

就像他宁愿相信自己看错记错，也不敢去想江冉冉一个普通人类女孩和混沌石、和他梦里那个红衣女子的关系。

那可是曾像父亲一样抚养他长大的长老；不顾命运诅咒与众神声讨极力保下他的长老；在清虚域里陪伴他教诲他、帮他压制异力磨炼心性的长老……

“为什么……”

低沉颤抖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

他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脉络一道道凸起，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

现如今，他还能相信谁？

倏尔，房间门外飘来轻细的脚步声，似曾相识，但一定不是乔治。

他摇头醒醒神，立刻下床穿好外套，掐灭香座里燃着的檀香香支，敞开窗户，把床上的记事本和笔收回抽屉。

随后他拧开门正要出去，却跟门外准备开门进来的江冉冉撞了个正着。

四目上下相对，两人各自愣了愣。

“你……”

“你还好吧？”

下秒两人同时开口，这次轮到江冉冉卡出一个字，宸夙却问了她一句话。

三秒寂静。

“嗐呀，我能有什么事！”

江冉冉依旧是平日里的样子，“本姑娘腰好腿好身体好，气定神闲福寿高，也就……昨儿晚上回家吐了半晌。”

“……啊？”宸夙茫然。

“啊什么啊，我坐长途车晕车！”江冉冉说着，招呼宸夙跟她往客厅走，“你想想啊，那飞机火车能让死人上去嘛！我跟小北可是在长途车上辛辛苦苦晃荡了三天三夜，才把你捎回来。”

宸夙低头，唇抿成一条线。

“哟，醒了老宸！”

玄关那边传来动静，这回是乔治。

“先吃饭吧，杨家小厨买的，早知道你醒我就多要点米饭了。”

乔治换好拖鞋，又道，“对了，我刚微信联系了肖昱，他说他现在在第一医院，他有个朋友正在动手术。”

“动手术？”江冉冉微惊。

宸夙却似有若无点点头，整了整衣服，“你们先吃吧，我去找他一趟。”

“现在？”江冉冉够头望了眼窗外，“天都快黑了，要不明……”

“来来来，咱俩吃！”

乔治把江冉冉按到桌前椅子上，“咱凡人的快乐就是一日三餐，别跟那些不是凡人的人一般计较，甭管他。”

·

晚八点，东江市第一医院。

走廊灯光苍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偶有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声。手术室的门紧闭，门头鲜红色的“手术中”字样在空荡荡的寂静里尤为诡异。

空气凝固，时间静止，噤然无声。这里的一切都绷紧在弦上。

走廊尽头，灯光照不到的一处昏暗角落里，宸夙不动声色地盯着面前的肖昱，目光幽冷得像一潭冻住的死水。

他没有说话，空气里却弥漫着暴风雨前那片刻平静一般的恐惧感。

肖昱低头攥着衣边，几次三番想开口解释，却半个字也没说出。

“肖昱，肖学长，肖老师。”

宸夙一字一顿说着，像观察一个奇怪物种般上下观察着肖昱，眼里却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让跟他对视之人毛骨悚然的、幽森诡谲的似笑非笑。

尤其是他低沉的声音，透着恶鬼般阴戾的幽怨，瘆得人浑身发麻：

“小孩儿，你可以骗我，你想怎么骗我都没关系。你也知道，死神永远不会死，我有的是时间跟你一个区区只能活几十年的人类耗到底！”

“对不起宸先生，对不起，可……”肖昱声音有点哑，像断了的线，“可我没办法，我……”

“但你骗了江冉冉，还利用她。”

宸夙忽然紧扼住肖昱脖子，把他整个人按在墙上，“你知不知道你做的局江冉冉玩不起，她若再查不清自己的身世，摘不掉那条项链，她就会死！”

说着，他手上又用力了些，盯着肖昱的眼里闪出厉鬼般的凶光。

“你想比她先死么？”

肖昱蓦然吃惊。

江冉冉会死？——没有人告诉过他江冉冉会死，包括江冉冉她自己。

“说，混沌石在哪？”

往生戒指闪出诡异血光，仿佛昭告着肖昱即刻会在死神手里灰飞烟灭。

“宸夙，住手！”

旁边楼梯间忽然传来喊声。

刹那，宸夙就像烈火被突如其来一阵冷水扑灭般，眼里凶光瞬间消散，恢复成平日里金曜石色的瞳孔；往生戒指红光熄灭，扼住肖昱的手也缓缓放开。

就像突然从鬼变回了人。

被松开的肖昱终于喘回气，无力地扶膝弯下腰，揉着喉咙轻咳了几声。

楼梯里回荡着江冉冉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跑上来，面色凝重、似乎含着些不满地看了眼宸夙，赶紧走到墙边帮咳嗽的肖昱拍了拍后背。

“没事吧学长？”

肖昱摇摇头，瘫靠在墙上舒口气。

随后，她目光再次转向宸夙，宸夙一时间竟慌乱得像犯了错怕挨吵的孩子，立刻低下头背过身躲开她的眼神。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看见了他恶魔般凶戾的样子，她怕是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接受他了，她会像害怕魔鬼一样害怕他，会像远离凶神恶煞一样对他避之不及，她会……

“宸夙。”

身后飘来江冉冉的轻唤，“我……我明白你刚才有点激动，但这肯定不是你本意，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你不是恶魔，你不会杀人。”

“我知道。”

宸夙眼睫微颤，目光好像在融化。

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声音，手术室大门打开，两位医师走出来摘口罩擦了擦汗，几名护士推着病床尾随而出。

“家属？”一名护士四下环顾着喊道，“病人家属在哪？”

“在，来了！”

肖昱立刻小跑过去。

见状，宸夙江冉冉也跟了过去。

“阿萦，阿萦？”

肖昱跟在病床边走着，担忧又着急地轻唤着床上刚做完手术的姑娘，“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感觉怎么样？”

“阿萦？”

“肖……肖昱……”

病床上，面黄瘦削的姑娘微弱无力地叫了声，缓缓抬手伸向肖昱。

“我在我在！”

肖昱立刻握紧姑娘冰凉的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疼吗？”

人走灯灭，走廊空荡。

肖昱一句接一句的问候随医护人群的脚步声和病床轮子的滚动声渐渐远去，隐没进楼层尽头那片昏暗里。

住院部，411单人病房。

白色灯光调到了暗挡，暖空调开着，房间里温热得让人昏昏欲睡。床头桌玻璃花瓶里插着一簇粉色康乃馨。

“好好睡吧，晚安。”

肖昱弯腰俯在姑娘耳侧轻柔说了声，替她掖好被子。姑娘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安然合上了眼。

“冉冉，你帮我看下阿萦，我跟宸先生有话说。”肖昱指了指门的方向，轻声对宸夙道，“麻烦您跟我出来一下吧，这里不方便，我们去外面说。”

宸夙平静地点点头。

走廊中间，宸夙和肖昱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灯火辉煌的城市。

“她叫夏梦萦，是我的未婚妻。”肖昱踌躇了片刻，终于开口。

“未婚妻？”宸夙诧异，“你最近……不是一直在跟江冉冉交往么？”

“啊？”

“不不不，您误会了。”肖昱赶忙摇摇头笑道，“冉冉是我学妹，是我校友，也是我朋友。对于她……我想我只是做了一些朋友之间该做的而已。”

“那你真是辜负她一番心意了。”宸夙哧笑一声，随口调侃。“不过话说回来，你未婚妻刚才看见我跟江冉冉两个陌生人，好像没什么反应。”

肖昱沉默了片刻。

夜空上，一片云突然遮过月亮。

“宸先生，其实阿萦她……”肖昱低头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轻弱。

“她看不见。”

宸夙喉结略微滚动，没回话。

“好了，先不说阿萦了。”

肖昱释口气，将手搭在了窗前栏杆上，“您找我是为了混沌石，我承认，是我利用冉冉去找混沌石的。”

“为什么是她？”宸夙问。

“因为她的灵魂里，有跟混沌石一样的气息，”肖昱道，“只有她能激活混沌石的力量。”

“所以她是谁？”

“抱歉，这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能看清她的灵魂，别的我都不清楚。”

宸夙默然许久。

“宸先生，这些事我会跟您解释清楚的，但现在恐怕还不是时候。”肖昱说，“混沌石我已经交给我表叔了，您若想追回来，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片刻，他又补充道，“洛尔其实来自神界，我想您一定有办法找到他。”

“神界？”

洛尔竟是神祇？

宸夙微惊。

“您好两位先生，”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回头，见查房的护士来了，“时间不早了，两位明天再来吧。”

宸夙没再说什么，转身往病房走去，准备叫上江冉冉回家。

“宸先生！”

肖昱却在背后叫住了他。

“宸先生，您……您真的对洛尔这个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没有。”

宸夙脱口说出两个字。

·

人间夜深时，九重云霄之上的神界却是另一番光景。

傍晚的天空像一块光彩流转的瑰丽宝石，万千星辰如缤纷的光点镶嵌其上。霞光洒落，金云浩渺，远处神山若隐若现，整个世界皆被光芒笼罩。

宸夙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两万年沧海桑田，如今的神界，早已跟他记忆里初鸿上纪元的神界完全不一样了。可不知为何，此刻眼前所见的一切竟让他莫名觉得熟悉——

他甚至能依稀凭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感觉，摸索到去往万神阁的路。

这根本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镌刻于脑海的熟悉感。看来，离开神界后的这两万年里，他不止回来过，而且还在这呆过很长时间——只是他忘了罢。

在神界，所有神祇都有一卷自己的神籍，记载着关于自己的所有。万神阁便是存放这些神籍的地方，自古如是。

宸夙避开值守的神侍，暗潜入万神阁，在满阁书架之间穿梭寻找。

终于发现了洛尔的神籍。

然而下秒，就在他握起那卷神籍想抽出时，突然感到对面有个相反的力，正把这卷神籍往另一边反方向抽。

宸夙立刻松开手躲闪至一旁。

“小夙，你可太冒险了。”

他看到一袭白色身影掠过书架空隙，书架另一侧，传来神族长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