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努尔哈赤没答,只是往前面的正殿走。外面的甬路和殿前的广场上流水似的穿梭着侍女与普通的兵卒,他们正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迁都之后的大宴。他却是一直拉着我,直到拾阶而上也没有松开。绕过八角殿,我们到都督衙门后的萨满神殿门前停下了。
这里是全城最高的建筑之一,在这里的台上站定就可以俯瞰整座城池,我几乎能看见城墙之下褚英代善领着人马还在休整。
他唤回我的心神,让我顺着相反方向他的目光望去,遥遥一指。
“你看,所有女眷的院落都在这儿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实在奇怪:“嗯。”
“其实我原本想着……”他指着与他的寝殿一墙之隔的大片空地,“也给你修一个小跨院,可让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在建州,我舍不得。”
他的语气里突然有歉意,我一耳听一耳出这些不切实际到有点可笑的话,望回他的眼睛。
“后来我想,干脆不修——我们就住在这一处。”他又示意我看离神殿几步路的他的寝殿,“就像之前我们一起来的时候那样。”
果然这句更离谱。不明不白舍不得,难道荒唐地“住在一处”就舍得了?
我懒得戳穿,转开身体继续听他的莫名其妙的话。
“我想娶你,所以早就问过了天地祖宗。”他也退开一步,望进神堂的门,“我一定是要娶你的。”
这一刻,我只是突然想起多年之前他的那句“我不信萨满”,终于看着他笑出了声。
笑什么呢,也许私心里,我也希望他说的这些都能成真吧。
“笑什么?”
“我在想,”我去望他刚刚说的那一块空地,扬扬下巴,“不如把这块地挖个湖种点荷花吧。”
努尔哈赤不出所料地对我的不肯搭话只是一笑置之:“什么时候喜欢荷花了?”
我故意点点头,看他笑:“十八岁的时候,因为突然喜欢了太禧白。”
他对我这样直白地特有所指似乎很是意外,伸手再一次把我拥在身边。
“这一晃也快三年了。”
确认这个位置相对隐蔽,我在他怀里抬头:“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真的……”他似乎也意识到不需要问我,只是摇头。
“我真的不需要你娶我。”我明白他想说的,刚才的路上又不方便说的话。
“你这样在意阿巴亥,我想着,也许你是想要个名份。”
他突然提到那个人,又在低头看我时笑了,连拥抱都变成摩挲后颈的抚慰,大概是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瞒不住的地步。
在意啊,怎么可能不在意呢。那是几百年后无数史书里,你最喜欢的解语花。
我只能说:“以后你会喜欢她的。”
努尔哈赤倒也坦荡:“我现在也喜欢。年轻可爱,又肯体贴。谁会不喜欢?”
“体贴?”我抓住了这个奇怪的字眼,脸色大约更差了点,“体贴到什么程度?”
“当然没有。”他明白我的难以启齿,又也许是觉得荒谬,惩罚一般掐了一下我的腰,“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让人想到狎亵?在你心里我就有那么禽兽吗?”
我痛得拍开他的手:“可是封她做大福晋的风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的语气瞬间收起玩笑的意味,换上了公事公办的淡漠,“那也太抬举乌拉了。我不可能封她。”
“可是你容忍这个谣言传开了呀,”我太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根本忍不住戳破,“你需要乌拉与你一心,你也……想让我知道。”
他笑着点头,复又拥我入怀:“所以刚才我很高兴看见你‘撒泼’。”
“可这个位置……总不好一直悬着吧?”
“有什么不好。我的大福晋,”他几乎没有思考,“当然给你留着呢。”
我想抽身,懒得再听一个又一个不可能兑现的承诺。
“是你,不是慕尔登格。”他困住我的进退,额头抵住了我的,“或者哪一天,你能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我的真面目啊,他一瞬间的强势让我慌不择路地避开他的眼睛。
“或许吧。”
努尔哈赤对我的忘记反驳报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而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无可辩驳,我只好更深地埋在他身前,而他也顺意加重了这个拥抱。
难得片刻的什么都不需要去想,我却在放空的目光捕捉到台阶的最低处有人来了的一瞬间,还是绷紧了神经。我几乎是下意识推开了努尔哈赤,见是皇太极拾阶而上。
“阿玛。”他规矩地行礼,目光落在努尔哈赤和我牵着的手上,只一眼。
“走吧。”努尔哈赤转身再一次走向了后身的萨满神堂。
神堂内的布置与呼兰哈达那座几乎无异,但在供桌的后身意外地有很大的空间。我绕过去看,原来在这个空间里唯一的东西,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备下的……孟古的喜木。
我愣在原地,第一个反应是想去蒙跟过来的小皇太极的眼睛。而我晚了一步,他已经看到了。小小的少年几乎不敢确定父亲的意思,他张张嘴,无法问出一个字。
那日回去,皇太极和我默契地没有提起在萨满神堂看见的一切,也没有提起努尔哈赤对我们俩的交代。而自从那日期,孟古的病再一次奇迹一般的好转了。褚英神秘兮兮和我说,除了大夫的功劳,肯定也有大萨满婆婆的重要作用。我想起东窗下半月未停的萨满鼓声,明白这或许是衮代与他的心意。
母亲的病好起来,皇太极的话也一天比一天多,叶赫乌拉的密报一件件地频繁被与我说起。他们两部莫名其妙又友好到一个鼻孔出气儿,布占泰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在去年才刚刚娶了姓爱新觉罗的姑娘进门。
自去年吞并哈达部后,海西女真余下的三部像三把悬在建州头顶的弯刀,但那却是三把并不好使的,已然生锈的刀了。孟古的兄长,纳林布禄的挑衅愈发明目张胆,劫掠建州商队、又在勾结蒙古,甚至在努尔哈赤的眼皮底下向大明递送着密信。
哈达的饥荒在建州的庇护下渐渐散去阴霾,上一年的秋收似乎也很令人满意,这个正月还收到了哈达国主所谓的朝贡——努尔哈赤最终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民心归顺,那么也就是已经完美得到了哈达的土地、一切。
日长无事,孟古听着我和慧棠叽叽喳喳聊着城东堂子外的玉兰花开了好漂亮,她说想看,支走了慧棠去摘。
我明白她是有话要说,可我没想到她会突然与我讲起她自己。
她说起少女时代,那个八岁就被阿玛指婚给努尔哈赤的小女孩,说那个女孩十四岁嫁人时候的欣喜和雀跃。
她这十几年真的幸福过,却也为叶赫和建州的关系紧张着,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办法完全不想起叶赫的家人,想起还不是叶赫王的兄长,想他会不会在上月收到她病重的消息也担心她的安危。她笑着与我讲起,她十二岁那年春猎,林间突然窜出发狂的黑熊,直冲她而来。没有成年的小熊也足够吓傻纤瘦的小女孩,纳林布禄纵身将她扑倒时,佩剑被撞飞出去,剑刃断在青石上。纳林布禄没了利器只能徒手保护妹妹,拼命扼住那只熊的喉咙,手臂被熊的利爪撕得血肉模糊也不松劲。
她又说起母亲,现在依然健在的叶赫老夫人,她说她小时候母亲总会想在她前面,守在她身边,她说她很想念她。
“东哥,”孟古的笑容映着窗外抽出绿芽的树,格外脆弱,“你会不会也想起自己的额涅?”
我点点头:“当然,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是啊,”她拉着我的手,“即便从未见过,孩子对母亲的思念,大约是与生俱来的吧。”
我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我在这里的这么多年,二十一世纪的那个宇宙,我的母亲又该是如何的想念我?
“东哥,其实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她眷恋地望着门扉,“我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让小皇太极再长大一些,我可能来不及了。”
她说得累了,我扶着她躺下,学着她刚才说的母亲的样子,牵着她的手守着她,直到她均匀的呼吸,沉沉睡去。
走出东暖阁,我看见努尔哈赤面色阴沉坐在外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而皇太极偎依在阿玛怀里,满脸都是泪。
我从未见过他哭成这样,赶紧快走几步过去,伸手搂住他。
他伏在我的肩膀,却是在看自己的父亲:“阿玛,叶赫凭什么这么欺负我的额涅!他们欺负了她十年!”
皇太极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可那里的战栗和伤痛没有分毫差错地传给了我。
我疑惑地看向努尔哈赤,他欲言又止,只问我孟古睡下没有。得到我肯定的答案,他才叹息。
他说刚刚收到的军报里,叶赫劫掠了建州往来朝鲜的两车人参,这些人参,本该出现在孟古的碗里,是给她续命的药材——现在却已经被纳林布禄塞进贿赂明朝使者的礼队里,怕是早就到达了总兵府无人会再打开的库房,然后慢慢烂在里面。
而纳林布禄明明清楚,孟古病了,需要人参入药。
我想起,就在刚才,孟古还在想起她与纳林布禄曾经的温情。
变了的人心比熊的爪牙更会伤人。当年那个为她徒手搏兽的少年,如今正用同样的手,做些什么呢?
我异常心酸,为她不值,为她一生战战兢兢不值,为她还爱着的却未挂念过她的家人不值。
我的眼泪也掉在皇太极的衣领里。
男孩抬头看我:“阿姐,除了你,叶赫的人我一个也不会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