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拥着从二层到了一层真正锤炼治铁器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我在自作多情,努尔哈赤刻意地按顺序在每一道流程的工匠师傅们面前都停了一下,还问了具体制兵器的内容。这简直就像……就像特意在讲给我听一样。
当然,我也没有多去想,既然人家让我听,我听着再记住就是了——对我来说总是能丰富报告的好事。想到自己的任务,我几乎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报告?那是一个遥远到几乎陌生的名词了。
有一点怅然爬上了心尖,我看着那把轮在刀锋的锤子,在它砸下的瞬间跟着抖了一下,像是一只惊弓的鸟。努尔哈赤低头瞧瞧在他臂弯里开始发抖的我,也不再问了。
见他失了兴致,我们便由管事的额真带领着去看了他们日常休息的温暖又湿润的负一层,坐着吃了杯茶他们又聊过那些套路一般的话,就也撤了。
舒尔哈齐被努尔哈赤留下要他拿走今天锤炼的成品回去给兄弟们练手,穆哈连带着亲兵护送努尔哈赤和我回赫图阿拉的都督衙门。
在回程的路上,他如常把我裹在身前,又刻意又随意地问我道:“满意吗?我可是让他们把知道的一点不差全部告诉你了。”
我一时没能分辨他的意思:“嗯?”
他呼出的热气卷着白霜:“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偷摸摸记着建州的什么。”
一丝令我毛骨悚然的后怕从贴着他的后背蔓延到四肢,我听见他笑了一下。
“别紧张,卿卿。我知道你没有遣人偷偷送去叶赫便好了。”
见我不解,他凑过来贴了贴我的脸:“你若要递回叶赫何必写汉人的字呢。……日后不必瞒我了,也不必把什么都烧掉。我瞧着你都累。”
捉到他话里的责备和轻松,我的心才悄悄放下:“我瞒着你,你不生气?”
他牵着我冰凉的指尖,语调平静无波:“气?你见过我几时和你生气。看你写那些我平时都没注意过的小事情,回忆起之前种种,倒也有点志趣。……算是个惊喜吧。”
我笑了:“贝勒爷快别多想了,我记那些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
他没有想深究我的这句话,反而吻了我的脸颊:“我也给你准备了个惊喜,卿卿,过几日回呼兰哈达你便知道了。”
回到都督衙门时天已经半黑了。吃过晚饭努尔哈赤和我并肩坐在外间南面的炕沿,他依然在看昨天费英东传回的如何与明朝转圜哈达的事诸大臣的方法,案的这一边,我光明正大地记录着上午听到的那些有关制铁的消息。
他写满文,我写汉语。努尔哈赤盯了一眼我落在纸页上字,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写这些不熟悉的东西我总有想不起来的时候,见我愁着个脸,他便凑过来看我写到哪里,再把我白天已经听过一遍的事情再讲与我听。
后来我再因为回忆不起来而停下的时候,便索性坐到他身边去直接请教。
我撑着头看他打趣着:“贝勒爷真是奇了,怎么什么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拍了拍我的头:“我做过商人,什么都不知道是要被骗的。”
那么一刹那我居然品出些岁月优游的意思,但也就那一瞬间,便再没有。
我正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愣神,他把笔搁在一边,伸手将我搂在了身边。
“你猜我在想什么,卿卿,”他的下巴抵在我额头上,胡茬戳得我有点疼,“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样安静的日子,的确应该对花品酒,伴啼入眠。”
“这诗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笑出了声儿,“你想想,下一句是‘世味门常掩’啊。你的都督府,到哪一天也不会门可罗雀。”
他也不恼,低头看着我笑了一下:“这些汉人的学问,你总是比我更有研究,张口便来?”
这话似是不对,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吻住了我。我不知道这是努尔哈赤自己也觉得这话中的深意会伤人,还是他故意要掐断我的理智,他只浅浅吻了一下,又一下,就放开了我接着去忙他的事了。
我愣在原地想了半天也捋不出个头绪,想着冶铁步骤基本也写全了,我便坐在他身边的炕上反复看着自己刚刚记录的东西——严格地说,这大约也是明朝的冶铁方法,它被传入附属国朝鲜,又由朝鲜人传授给女真人。
暖烘烘的温度和愈发宁静舒适的气氛哄得我看着看着就犯困……也许是这些年我一直过得闲散无事,连日波折赶路身体依然没能完全休息过来吧。正这样想着,我便趴着桌边睡着了。
我听见仿佛是努尔哈赤在叫我,艰难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迷迷糊糊的他的影子。
“来。”是努尔哈赤温和又寡淡的声音。
我顺着他手上的力气在炕上躺了下来枕在他腿上,他又拽着自己的斗篷披在了我身上。
我推了一下想把它扯开:“热……”
他倾身过来又是用吻阻止了我的动作,这下我倒清醒了不少,更想要推开他。
他的声音哑哑的,却似乎总有蛊惑的力量:“一会儿不一定谁会来。盖着,听话。”
我点点随便应下,他身上我无比熟悉的味道盈满了鼻尖,温柔又冷冽。枕在他的腿上闭目养神了许久我才慢吞吞地想起,这才几天而已?我何时开始这样依赖他了?
这样危险的念头刚刚绕过我的心尖,门便被推开了。
“哥,兵器已经送到穆哈连那边了。”
“嗯。”他随意应着,哗啦一声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刚走进门的舒尔哈齐。
后者安静下来看了一会儿,过程里,努尔哈赤一直轻轻捋着我耳边乱了的头发。
舒尔哈齐看完只是不咸不淡地讲了一句:“给哈达复国,还不如派一支我的人去守着,不分你的力量,哈达也能变成建州的东西。”
我能感觉努尔哈赤的手停了一下,大约他也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可只一秒,我便听见他笑了:“咱们兄弟俩,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
“是吗?”舒尔哈齐的话尾扬起一个愉悦的音调,他把东西放回了案上,坐在了努尔哈赤另一侧,“我若向大哥讨咱们东哥小格格呢?”
“我可是记得你厌恶了她十年。”努尔哈赤不再碰我了,语气却没有半分波澜:“这种事,你要问她。”
“你不还是舍不得。”舒尔哈齐压低了声音笑着,“她睡着了?”
“嗯。”
“哥,你不是真的动心了?”
努尔哈赤没有回答。
我闭着眼睛假寐,自然完全不知道他的神情。我的呼吸也随这个漫长的沉默一起等待着,快窒息的下一秒,才听见舒尔哈齐叹息着选择妥协:“难道不是为了给东哥名份吗?如果不是为她,你怎么这样突然废掉了衮代福晋?”
我差一点忍不住睁开眼睛,甚至几乎无暇顾及他们兄弟二人是否会发现我醒着,只是思维飞快地转着——
为什么?
他废了衮代?他的大福晋衮代?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瞬间想起来赫图阿拉的马车上自己的那句玩笑话。
我说…我要做建州的女主人。
可我不是认真的。我记得,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他的下一任大福晋明明是……明明是……
努尔哈赤总算开口应弟弟的话,也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的大福晋不重要。要紧的是建州的大福晋,舒尔哈齐。你知道这是多诱人的一个位置。”
“怎么说?”
他的指尖敲着桌案:“哈达亡国,海西四部剩下三个,除去与建州不睦惯了的叶赫,无论朝廷未来是什么态度,乌拉和辉发日后都要忌惮我许多。至于蒙古那边,科尔沁有叶赫挡着从来不会对我们太上心,但察哈尔一定是安稳不下去的。”
舒尔哈齐似乎明白过来:“所以现在空出女主人的名头是个诱饵?”
我也听明白了,可是我心里那一点点奇怪的、希望自己特别的期待也紧随其后土崩瓦解。
“不能算诱饵,”努尔哈赤的手指又绕上了我的发梢,“只是为了以后做个更好的买卖。像你说的,如此一来,他们都不再会轻举妄动,于私,如你所说,也许还能打动我们东哥格格为我所用。一石几鸟,是个绝顶的好主意了。”
他这样直白地和盘托出,我竟一时无法确定,努尔哈赤到底知不知道我还是醒着的?
舒尔哈齐倒是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是我多心了。我真以为大哥你怎么还突然对这么个小丫头动了凡心呢。”
他低声笑着:“的确是你多心。”
他说,是舒尔哈齐多心。
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紧紧地缩住,绞着我几乎忘记呼吸。
我不知道舒尔哈齐几时离开,也忘记了怎么去演自己刚刚从梦里醒来。
我伸手攥住了他的衣摆,努尔哈赤低头便朝我笑了。
“醒了?”他摸摸我的脸,拇指划过我的眼下,“怎么了?眼睛都红了。”
“好像做了个噩梦。”我听见自己说:“我好像梦见……你一直在骗我。”
他托着我的后背让我坐起来,拉着我去枕他肩膀的手被我推开了。
努尔哈赤无奈地笑了,倒是诚实:“你听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