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孟格布禄是在九月初三的深夜，那时我已经睡下了。

孟格布禄还是踹开了守在我门口的叶赫士兵，琬拉和檀笙也被他直接拎起来甩到我这间小屋的门外。

巨大的响动把我惊醒。

布扬古和他一起出现，他们明显是已经吃了酒，但是没醉，看那个样子最多也就是微醺。他几步就到了床前扯掉了我盖着的被子，这个瞬间我无比庆幸自己因为寒冷和不安一件衣服都没有脱下。

我只能拼命往床的深处缩，甚至我想到了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但是他的行动很快就停下了，居然是布扬古死死拦在了我和他之间？

“贝勒，贝勒，”我的哥哥第一次表现得这么为我着想，“你别吓着东哥。”

我把摸着匕首的手不着痕迹地收回，双手交叉着紧紧抱住手臂，整个人抖得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可怜。

借着月色，我看见孟格布禄的样子。

他看起来和实际的年纪差不了多少，连年的战争让他的皮肤饱受炙烤看起来格外的黑些，不胖不瘦，面上微妙的线条都是一生挫折的痕迹。

“东哥，”孟格布禄拉着布扬古往外探了探，不再向着床的里面搜索，“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没有动，望了一眼布扬古——我从没像这个时刻一样地希望得到这位兄长的帮助。好在他也还算给我面子，把被子从地上拾起给我丢了进来。我拉高沾上了尘土气味的被子，将自己脖子以下都挡在了它的后面。

孟格布禄没有表情地看着我这样明目张胆的戒心，耐心地等我将自己挪到与他一起坐着。我终于露了脸，他脸上的神情是我已经熟悉和适应的惊艳和渴望。

他拽被角一个用力就把我拖到他身边：“东哥格格，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被子下藏着的手攥紧了衣摆。

“格格居然肯嫁给我，真是我孟格布禄前生积了善德。”他的手指划过我的下巴，我连忙向后退，躲开他的手。

布扬古见我不肯搭白，出声应了孟格布禄的话：“贝勒过于抬爱了。”

可我的做法显然还是激怒了孟格布禄，他猛得钳住了我的脸颊，这个没有收力的动作令我的骨骼都跟着咯咯响了两声。

“东哥格格不肯赏脸，何必还出现在我面前？”

布扬古刚要说话，孟格布禄抬抬手，他便选择了不再帮我。

我垂着眼睛扬了扬嘴角，不再回避孟格布禄仿佛要杀人的眼神。

“你的打算是什么呢？要帮努尔哈赤？”孟格布禄没费什么脑筋就拆穿了我，“慕尔登格，你不必用这么凶狠的目光看我。”

他的中指来回摩挲着我的脸：“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居然肯帮他这么多？”

我感觉自己的半张脸已经痛得麻了，我知道自己在发抖。

孟格布禄淡淡一笑，是笑进了眼睛里：“最好不要算计自己未来的夫君，东哥，你打错算盘了。”

这样的话让我畏惧，我开始向后仰想要挣脱他发狠的拇指和食指。

“男人想玩儿死女人，有一万种方法。”他的神色里都是轻蔑，“等你过门，我再一一试给你。”

我为这句毫不掩饰的威胁皱了一下眉，这情绪突然的松动让孟格布禄的脸色终于好了几分。

“有点情绪才对，绝情冷漠的样子当真辜负了这幅艳丽的面孔。”他暧昧地移动着手指，我感觉自己的腮边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格格眼睛天生如此冷淡，眼角眉梢却挑得这样勾人，不知道这眼睛动了情，格格这张脸该妩媚到什么样子？”

他的这些话只让我生出一层又一层铺天盖地的恶心。

我求助一样望着布扬古，后者终于缓缓站了起来，再次挡在了我和孟格布禄之间。

“孟格布禄贝勒，你在这待得太久了。”他拦着孟格布禄的手，“你忘了，费英东还在等我们过去一叙。”

孟格布禄大梦初醒一样望了布扬古一眼，有阴险地笑着对我说：“东哥，你别演了，我们女真人没人给你立牌坊。努尔哈赤把你送来为了拖住我？太傻了。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儿更大的礼。”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在一起，发出顿缓的响。

“过不了几天，他睡过的女人，也会是我的女人。”他凑近了与我说话，令人作呕的酒气都蔓延在空气里。

“贝勒爷才是打错算盘了，”我往后躲了大半尺才开口，语气平静，“比这更难听的话我都听过。你用这些话激我，也改变不了哈达必输的结果。”

他折了回来：“你这么肯定？”

我当然相信自己看过的记载：“是。”

孟格布禄哈哈大笑：“你等着，慕尔登格。”

布扬古死命拽着孟格布禄出了屋子，一直守在门里的琬拉和檀笙刚忙跑了过来，还来了几个哈达的小丫头把另一床被子抱了过来。

我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

“开门、开窗，”我卸下防备的声音止不住的抖，“把这些恶心的味道都给我扇出去。”

琬拉坐在床沿搂着我，檀笙领着丫鬟去开窗开门。

呼啸的北风毫不留情吹散了屋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的热气，我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领口的盘扣。

琬拉说要离开去拿点热水，于是将枕头竖起来垫在了我的身后。

我看见被我藏在枕头下的匕首，忍不住伸手把它拿起来。

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我突然想起，布扬古刚才是不是说，费英东在等他们？

这话是什么意思？

琬拉不多时便端来了冒着热气的壶杯，我远远闻着味道似乎还有茶香？

见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琬拉才笑着小声儿说：“是都督给格格备着的呀。都督吩咐，格格多思，会很难成眠。”

我一直睡到初四的下午才完全清醒过来。

琬拉不在房里，檀笙见我醒了连忙欢天喜地地转身出了屋。

很快，她们二人便一起回来了。

琬拉的神色比起高兴不如说是纠结，她双手绞在一起对我说：“格格，费英东将军身边的人来传了七八次话了，您见吗？”

见！这还用问？

我连忙整理好衣服，连头发都不想梳，披着斗篷就拉琬拉出去了。

我们居然是穿过了整个后院来到中门，费英东身边的人为什么穿着哈达士兵的衣服？

我正在疑惑，就听对面的士兵说道：“格格吉祥，费英东将军给您带话。”

他不是人质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快说！”

我这个急得冒火的话音刚刚收住，我见费英东和葛盖二人跟在孟格布禄身后路过中门要进行廊。

见我站在这里，孟格布禄先走了过来。

“格格怎么肯露面？是想我了？”他依然油腻腻得令我不适，“成婚之前是不能见的，格格着急了？”

我懒得理他，可是费英东和葛盖的过分安然无恙让我几乎不知所措了。

他们俩……投敌了？

他们俩……投敌了！

这就对了。

布扬古说努尔哈赤今年不利，说他不可能赢。

孟格布禄说他准备了一份大礼，让我等着。

都对上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费英东先认出了我，他见那个传话的士兵在这就知道他的话多半还没有说。

我脑子里那个不好的推测让我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琬拉连忙扶住了我。费英东得了孟格布禄的一个点头应允，他跨入中门站在了我面前。

“好久不见了，小格格。”他的语气熟悉得几乎残忍，“你与大哥可曾心意相通了？”

他问的这是什么？

事都到如今了他在关注什么？

可是……一个叛变的人怎么会问出大哥这个词呢？

我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我拉着琬拉的手开始用力，我必须确认事情是否与我现在的想象没有出入。

我平静地、试探地、小心地答道：“将军，我更期待九月初六那一天。”

费英东也思索了片刻，很快，他给了我一个充满了善意的笑容：“那么……我祝格格如愿。”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又望着数月不见葛盖。

费英东悄悄点了一下头，便挺直脊背出了中门。

我目送着他们三人前后走远，心里悬着的这块石头在这样突然的大起大落之后，终于落了地。

我笑着看了琬拉一眼：“明天我们可以收拾回建州的东西了。”

她万分疑惑地看着我。

我趴在她耳边，尽量小声儿地告诉她：“反间计。”

受我的影响，琬拉虽然一知半解，也明白这是对我有利的事，于是她与我一样兴奋地点了点头。我终于可以感觉，自己的步伐轻快了起来。

费英东说，他助我如愿，也就是说，他助他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