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我怪难受的,其实根本谈不上吃的难受吧,内心的苍凉又坦然给我一种饱腹感——我根本没有吃任何东西。
确定自己的能做不能做之后,我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我还是专心自己的主线任务嫁哈达吧——一眼都多余,一眼都会让我舍不得放弃这个开挂意味明显的副本。
一直到热闹的筵席散场,我牵着皇太极走在孟古身边,我也努力地说服自己没有去看他。
跟孟古还有皇太极道别,我回了自己的屋子。收拾完拆了头发刚刚要躺下,却见舒舒一副为难的样子提着个食盒进了屋,琬拉连忙去接了拿到我眼前。
我认识这个盒子,也可以猜到里面大约是一些平日里我爱吃的东西。
我瞧了琬拉一眼,她立刻会意,把舒舒叫了进来。
“贝勒爷让你送来的?”
她似乎没想过我会问的这样直白,身体几乎晃了一下才道:“是。”
我让琬拉停下刮得我脑袋疼、完全不能让我觉得缓解了疲劳的篦子:“他留了话吧。”
舒舒低头答道:“是,格格。贝勒爷吩咐,您再不想吃东西也一定要看一眼。”
我给琬拉递了个眼色,她双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里面居然不是任何的食物,而是一只胖胖的白瓷茶壶。这可真奇了,我自己伸手揭开盖子瞧了一眼,里面是冒着热气的澄澈的茶。我瞬间就懂了努尔哈赤的意思。
他一定注意到了我什么也没吃,就算不能理解全部的原因,却作出了他送来的任何食物对于此刻的我依然难以下咽的判断。
他让舒舒送来了一壶泡好的龙齿石菖蒲——安神助眠最是有效了。
他真是……太明白我了。
这样被洞察一切的感觉,除去不应该泛上来的体贴和温暖,剩下的情绪大概就是他平时感受到的惊讶和令人恼火了吧。
可那杯茶也的确让我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中秋过完,舒尔哈齐送回了四五封前线的战报,内容大概是说:已经派人探明了费英东被关押在哈达老城,虽然哈达始终因为忌惮建州对费英东的起居生活不曾有过半点克扣,但他的精神却因为长久以来的反抗和激愤并不是很好。孟格布禄也一样,他并未坐镇军前,而是一直亲自守在关押费扬古的哈达老城。
五大臣几次劝努尔哈赤是时候去把费英东救回来了,他却一直在说,不急,再看看。直到八月廿八,舒尔哈齐的第六封战报送达。
这些,我自然都是听皇太极与我细细说的。
这个精明能干的小家伙在八月廿九的这一天给我捎来了我等了快半年的那个消息。
“阿姐,”他拿回来了一封布扬古写的书信,“阿玛吩咐,明日一早大哥会送你去北边边境。我和额涅帮你一起打点行装。”
皇太极清楚我的这次“出嫁”是怎么一回事,孟古大约能懂我的“嫁人”只是个不会实现的计划,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她给我的关心都是真切的。
我知道我会去六七天,所以其实要拿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聪明如孟古,只是看着琬拉、舒舒、檀笙三个人把行李收拾得无比简洁的样子,她就明白过来我并不会被努尔哈赤送走“远嫁”。所以我也就只好把这一些计划捡要紧的环节和她说了,也许这次我真的不该说的,她听完之后对我这次的安危又多了一层挂心。
皇太极很快就全盘理解了他阿玛打得噼里啪啦响的算盘,说到转折和拐弯的地方,他一直撑着头无比认真地听着。
“阿姐,”他虎头虎脑地笑着,语气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郑重,“你不能怪他。大哥和我讲,这次征东海我们失去了比预想中还多的弟兄,刚打下的地方又不能无人看管。”
这我自然早已知晓。
行装简单得不能更少,这样突然的消息让我们一直整理到亥时都已过完,皇太极这个小屁孩都开始拉着他额涅的手一边撒娇一边闹觉了。
孟古哄着皇太极睡着,还是和我一起看了布扬古的书信,内容无非依然是在劝我速速前往哈达。
虽然我一时不能明白为什么努尔哈赤拖了这么久,但他今天作出决定这样突然的原因,却是布扬古已经带着一千五百人的军队陈兵北境了。
叶赫难得姿态这样强硬地要带我离开,我真的不理解。“这是和建州翻脸的意思?”
孟古执着我的手,淡淡笑着:“当然不是。他两边都不想得罪,摆个样子而已。”
“所以他就这样又不管我是怎么想了是吧。”
“你还在乎这个吗东哥,”她看着儿子舒展的睡颜,“你是布扬古一辈子也舍不得放下的筹码啊。”
我起身送孟古和皇太极离开,把因为这句话掠过心上的熟悉疼痛当成幻觉。
梳洗完我也没有任何的睡意,明天赶路一定疲累,我让琬拉她们先去睡了。我看着收拾了东西明显空下一半的屋子,脑海深处那个转来转去的想法终于慢慢浮了出来。
我明日就走,他都不想见见我吗?
窗前只有愈发凄楚的夜色,冷得让我清醒。一个月都没有见过一面,他大约和我一样是灰心了吧。
我紧了一下|身上单薄的中衣。天气这么冷,谁在他身边给他添衣呢?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结实地打了一个冷颤,在同时听到了敲门声。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那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才确认不是自己听错。
拉开门的瞬间,脖子上动脉清晰的跃动隐隐昭示着我心里隐秘的期待。
是济兰泰姑姑。
“格格,贝勒爷请您过去。”
我已经拆了日间的头发,可是济兰泰姑姑在等,我不好意思让她在寒冷的秋夜里站太久,散着头发进屋披了件斗篷便随她走了。
是几个月我没曾踏进的西院的正中,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我居然觉得心里很慌——他要做什么呢?
可闭上眼睛,我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十几天前的接风宴上他递过来的、我没有去迎接的眼神。
我深深呼吸着,伸出僵硬的手想去敲门,却迟迟没敢重重落下。
我还在门外踟蹰,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外面这么冷,你还要傻站着站多久?”
他沉着脸扯着我的手臂把我拽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又留我坐在了外间的圈椅上,我面前就是那张熟悉的地图。而他自己却回了桌子后面沉默地接着看他手里的战报。
我注意到,整个过程里,他依然吝啬看我一眼。……那我何必自讨没趣呢。
努尔哈赤的书房从来寒冷,只有桌上的火光边有一丝丝温暖。
我裹了裹斗篷,望着地图出神。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济兰泰姑姑端着一壶酒进屋放到了我旁边的桌子上,又悄悄出去了,我此时才发觉自己维持着这个紧绷的姿势都有些冷了。
努尔哈赤终于忙完了他手里的事情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我听着外面的更声,三更已经过半。
我讶异地看他侧身把酒倒满,听到他冰冰凉凉地说:“给你饯行。”
我冷得发僵的手指接触了那只酒杯,酒是热的。“谢谢贝勒爷。”
他扯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和我碰了一下杯子就一饮而尽。
我当然没有学他,只浅浅的饮了一口就把酒放了回去。是太禧白,酒里面荷花的香气熏得人闻着都有点醉了。
长久的无话让我不能明白此刻的状况越来越慌张。酒的炙热让人怀念,我再去拿杯子,却被对面坐着的人捉住了手。
他的指尖怎么比我还凉?
我满腹的疑问:“贝勒爷把我叫来,只是为了这一杯酒吗。”
他在我出声儿的瞬间松开了牵着我的手。
我再怎么迟钝也觉察出了事情不对,我下意识地没有容他把手再收回去。
“怎么了?是去哈达的事情有变?”
他低声笑了:“卿卿,我不想和你只说这个。”
嗯?我愣神了片刻,感觉自己的手再次被他扣住。
“我等了这么久,我以为卿卿不想见我。”
没有不想。大约都是不敢见你。我知道这场仗你会赢,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赌赢。我来见你……我会舍不得走。
就像现在这样。
努尔哈赤行至桌案前,拎出来舒尔哈齐的军报递给我:“哈达开始有动作了,孟格布禄当然会知道我上个月去了东海,现在的建州真的掏不出多少人去对付哈达。……你怎么会走得这样急,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嘱咐你。”
我看着舒尔哈齐清清楚楚写在纸页上的北境陈兵,是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卿卿,大约是我贪心太甚。”他靠在桌子上,语气里有懊恼,“当时我只想着要避开你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带着人去把东海零零碎碎的部落收复。但是我没想到这些部落之间相距也远……我也许不该走这一步,我失去的人马太多了。”
这句话里的信息有点繁杂,我很久也没能明白过来——“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这个月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见你?我根本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他苦笑了一下,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我不能很好理解的颤抖,“我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打那个说灭便灭的哈达,一直拖到现在这种内忧外患兵马不够只能送你走,拖到现在这个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境遇?”
努尔哈赤终于肯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里甚至有一点点疲惫的猩红血丝:“我舍不得你去冒险了。卿卿,我再多看你一眼,我都会把你留在身边。包括现在。”
我不能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努尔哈赤,你到底还有什么企图?我知道建州今日艰难,我会配合你,我不会逃,我会去孟格布禄的喜堂,你不必再嘱咐这些。”
“卿卿果然这样想我。”他语气里全是失望,退开一步立在了门口,“我对你哪有什么企图。只有梦想。”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停了一刻。
努尔哈赤显然捕捉到了我这一秒的失神,他的神色也为之一变,却还是沉默着垂下了眼帘。
我不能容忍心里奇怪的甜蜜和苦涩继续交织蔓延:“不是我怎样想你,努尔哈赤。你说得清吗?你的舍不得里面,都是些什么呢?”
……和我的舍不得是一样的吗?
这后半句话我当然宁可它烂在心里也不会问出口。
意料之中地,我只得到了一室越来越静的沉默,难免垂下了睫毛——我不敢再去抱有什么期待地看着他——这个瞬间我甚至想,要么我就别回来了,这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见他膝边薄薄的外披角里卷着一片枯萎却柔软的红叶。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下,把这片叶子从里面拉出来。等我退了一步站起来,努尔哈赤把我抱住了。
他停在我腰间的手是热的,他抚摸我的脸的手也是热的。他整个人都是烫的。
我在他近得可怕的眼睛里看见了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自己。
然后他吻住了我的嘴唇。
只是在上唇突然地相贴之后又到下唇歪歪扭扭地辗转了一瞬间,他就像碰到了毒药一样放弃了这个吻,几乎是弹开的。
这个勉强能算是吻的动作,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温柔,也短暂。
在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懂得了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们太像了。
我感觉他的嘴唇,可那一瞬间刻到我心脏的只有充满了诡异的荒唐——他一定也是如此。
在这个吻里,我不曾闭上眼睛,想从他这样的时刻依然幽深得没有情绪的眼睛里窥视他真正的一二心思;他也一直没有闭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他想要读懂我内里的、他看不见也抓不住的灵魂。
这样的诡异让我拼命压制的爱意和多年累积的不甘还有愤怒离奇地一起迸发着。我能感觉自己机械地笑了,这个笑几乎带着如泣如诉,连身体都跟着紧绷起来。
然后我听见自己压抑地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却还带着挑衅的意味。
“就这样?”
我听到他喉咙深处窜出来的一声低低的、被激怒的吼,他搂着我腰的左手突然扯住了我的头发。
我跟着头发的走势不得不扬起脖子,虽然疼,但是我也没有忘记看着他的眼睛。
而努尔哈赤却垂着睫毛瞧我笑了,这一秒我无比明确,那是他笑到眼睛里的暖意。
他也看在我的眼睛里,目光沿着下巴、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