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毫无留恋地离开了,我确定这空空庭院只有我自己。
他去了哪里?是继续与臣子们商议如何办妥与朝鲜的交易,还是拐到了后面衮代或者哪位福晋的身边?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事了。
琬拉和济兰泰姑姑为什么没有跟来?
也是,跟过来干什么?他一脸坏笑把我抱走,用膝盖想都知道会被别人脑补什么不可描述。
可是我怕黑。
……妈的。
我飞快地跑到前厅的桌前把灯端到炕沿放下,这屋子不大,但是很冷,看起来更像是书房。被子上只有干净的皂角味,没有什么人生活的气息。我就……更害怕了。拆了头发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的火气还在噗噗往上窜。睡着之前的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您爱死死去吧,我多说申忠一的企图一句我就是狗。
次日一早,我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过来。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我就对上努尔哈赤的眼睛。他许是一夜没睡,眼睛里还有新鲜葡萄的霜色。
“醒了?”他的嗓子有点哑,“怕黑吧。怎么不告诉我?”
……???我是不是没睡醒啊???
“把灯放得离自己这么近,也不怕烧到身上?得亏我回来看了你一眼。”
哦…他在说这个。我迷迷糊糊的脑子总算有了点清醒的迹象。
“格格,先松手吧。”
我这才注意,他的右手臂正被我紧紧搂在怀里。
“对…对不起!”我扑棱一下就坐起来,也立刻松开了他。
……我是不是,又丢人了?
努尔哈赤也坐起来,他甩了甩手:“是我不好,没想到这层。也是,你一直有人陪着长大,肯定是要怕黑的。”
我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神我又躲开了。我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自己,叶卿翮,你能不能别这么心虚啊。
努尔哈赤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我不得不也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温柔得下一秒就能滴出水来。
“你想依赖我的,”他摩挲着我的皮肤,“小东哥,你可以依赖我的。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当然不行。
我太清楚自己未来和他纠缠一生的命运,也清楚仅仅是“东哥”这一个借口带给他的利益好处。正是如此,东哥格格才从不是可以依赖他的那个人啊。
可我能怎么解释?
我只能看着他,看得眼睛都酸了。
“都督大人!”是守在门外的亲兵,“舒尔哈齐贝勒到了!”
他拢起了幔帐,丢给我一句“去吃点东西吧”就绕去了会客的前厅。琬拉和舒舒捧着早饭进来,先服侍我洗脸又赶忙给我梳头,不断的水声和她们与我说话的声音令我听不清楚前面的兄弟俩在说什么。
我拉了一下琬拉的手示意她们别说话了,两个人才对视一眼闭了嘴。
“哥!凭什么待他弹丸之地这样恭敬!”
我几乎可以想象舒尔哈齐说这话时激愤的样子,我甚至听见他耳朵上挂着的银环撞击在一起的脆响。[1]
“舒尔哈齐,”是努尔哈赤的声音,“你是我弟弟,你要帮哥。”
“可是!他一个小小主簿根本不值得!”
“没有可是。这事本来就是建州边民不对,而且我也不是只对他一人说话。他身后是李氏,李氏身后是朝廷。”
“朝廷又怎么了!”
“舒尔哈齐!”他呵止了对方可能会离谱的话,“你不能给哥添乱,知道吗?”
舒尔哈齐气得几乎喘息,没有回答。
“传我的话,越边采参伤人杀人者,十日内缴银十八两,交牛一头。”他大约从桌子上抽出来什么信件,“我记得你家里缺人手是吧?不能按时上缴的,就入你府为奴吧。”[2]
“哥?!”
“吃饭了没有?进来一起吃?”
我连忙站起来,等着他们俩进屋。
果然——
“哎呦,格格也在?瞧我都忘了,昨天我哥那么急就带着格格回来了。”
“贝勒快别取笑我了。”我没等舒尔哈齐吩咐我起身就坐回去,“别人不知道东哥只是帮着都督迷惑申主簿也就罢了,贝勒爷也那么想不是要伤都督的心了?”
舒尔哈齐大约一不曾想我懒得和他们守规矩,二没料到我直接搬出努尔哈赤怼他,愣了一下才问他的兄弟:“我刚才是被这个小丫头教训了?”
努尔哈赤坐在了我们二人对面笑道:“快吃饭吧。她这张嘴厉害得很,你赢不了她的。”
饭毕,努尔哈赤吩咐我去给他研墨。他与舒尔哈齐商议着给申忠一回信,又故意把字写得都撒了架子——两国如一国,两家如一家,永结欢好,世世无替。
……您二位在这写结婚证呢?
算了算了。他们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努尔哈赤写完就催促着舒尔哈齐赶快回家:“如今在正月里,回去帮哥好好招待申忠一。”
“……是。”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初二,舒尔哈齐于自家设宴招待申忠一,送了他三匹马。申忠一却以“亡亲忌日”的缘由拒绝了在宴上食肉。
舒尔哈齐自然不能当面发作,还是在夜里来努尔哈赤这里抱怨了一番。
正月初三,努尔哈赤派身边的副将好罗厚、旺自哈好生招待申忠一一行。说是招待,不过是在试探申忠一的坚定与否。不知为什么,申忠一面对努尔哈赤的部下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民族气节。
其实并不需要啊。
建州给的好处应该足够让他满意了。
正月初四,舒尔哈齐在努尔哈赤的授意下派杨采去请申忠一至部下家的院落,甚至说出了“军官不但为兄而来,我亦当接待”的客气话。如此一来,申忠一再无不去的理由。
晚上,舒尔哈齐再次到了努尔哈赤这里详细地说了今天的宴会上,副将多之与申忠一的对话。申忠一反复强调,建州无法度,民情野蛮,不懂不告而夺是为偷盗,杀了就杀了。多之则气愤在,我民犯错,你们抓住遣回自有努尔哈赤来定夺如何处置,说斩就斩,也是野蛮。
听起来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努尔哈赤听着弟弟细细说这些小事,脸上一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大概明白,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醒了,因为身边不暖和,突然空了一块儿。
我披上棉衣起身出去,果然见努尔哈赤已经坐在桌案后写着些什么。
“过来,”他朝我招手,“三四天了,还没想清楚呢?这不像你啊。”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把头发束在一起,没有接他的话。
他面前摆着两份文书,一份改来改去的大约是草稿,一份虽然只有几个字却写得破马张飞的,大概是要给申忠一的回信;两份文书之外,他的大印旁边还放着一份用蒙古文写好的礼单,那大概也是要赏赐给申忠一的东西。
“贝勒爷不也是还没想好?”
他拉我到身边:“你总是哪里来的一副怜恤的表情?”
“怜恤?”我笑,“谁来可怜可怜我啊,我哪有怜恤。”
“那你就是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努尔哈赤并没有想放过我,“那几十个越边采参的百姓我怎么会知道,李氏摆明了只是想捞点好处。”
“嗯,”我点头,“他们是要捞些好处,不只是从你这里,还有朝廷那里。”
“哦?”他的眼睛一暗。
“大概,不久就要有人到朝廷面前参贝勒爷一本,说这次的事是你派手下的将士做的,”我看了眼那个露出一点边的圣旨,“说建州女真日渐强大,敢去挑衅朝鲜了,是已经有了不臣之心。”
他略略莞尔,松开了搂着我的手。看努尔哈赤平静的神色,我知道,他那么精明,大约早就想到了这里。
不臣之心。
我想着他初一夜里那句“南边儿的紫禁城里自然有君”,想着后来他说的“我不甘心”,一时也分不清楚,此时此刻,三十六岁的努尔哈赤是不是真的已经有了“不臣”的想法。
他抓着笔胡乱地写着给申忠一的回信,然后亲自出门去送后者了。
临走之前,努尔哈赤特意披了那件边缘滚着黑色貂毛还绣着龙纹的斗篷。见我不解,他笑着:“怎么都是要被参一本了,得给人更多的话说。而且,我也不能委屈了自个儿。”[3]
直到此时,我依然在踟蹰要不要告诉努尔哈赤申忠一偷偷记录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集成了两卷书,这两卷书为后来明朝来围剿他的政权提供了最好的行军地图。虽然这根本没有伤到后金的筋骨,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加速了他本人的死亡。
结局就是,我开始后悔。
……汪!汪汪!
可能是我终日被努尔哈赤关在书房里无所事事,又没有人可以说话,我脑子里全都是这件事,或者说,全都是他。
我分不清他哪些是在演戏哪些不是,但很清楚他最擅长撩人心弦,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我不能理解他对东哥所有暧昧举动的缘由,但我明白他不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动心。
我完全知道他一点也不爱我,可我依然后悔。
我不想他受伤。不想他死。
可我来得及吗?
初五那晚他没有回来。我想着也许是一件大事忙完了他去宠幸了哪个女人。
于是初六一早,我去找了衮代福晋,她告诉我,努尔哈赤昨天一大早就亲自带兵,去送李氏的使臣回国。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换了那样厚实的骑装。
我迟了一整天。我来不及了。
我赶紧回到西院后身知会了孟古一声,在出栅城的时候,遇到了刚从衮代那离开的褚英。
看见他,我仿佛捉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褚英,带我去找你阿玛!”我几乎扑倒他身上,“申忠一留不得!必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