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周岁宴结束，东果跟我在孟古的小院住了半个多月。我们每天沉浸在少女时代没心没肺的笑闹里，常常也会带上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们——褚英和代善。

褚英的意图不言而喻，我当然明白他的真心也知道自己半分不能去回应，甚至后来东果都会和我嘲笑她弟弟：“你说褚英是真的傻，你都躲着他躲得这么明显了他居然还好意思天天来找你。”

我只能笑着摇头。

她也不是没问过我，心里到底有没有谁。我只能如实相告——谁也没有。那些迷迷糊糊的悸动让我不能替东哥去和别人下结论，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有谁。但我再清楚不过，她的心里谁都不应该有，或者说，我的心里谁也不能有。

至于代善，这位阿哥对我那架势是写在一举一动里的“你不要轻举妄动”。他对我始终存着怀疑甚至莫名其妙的敌意，从我出现在古勒山开始，他的这些情绪从来不曾减弱。代善的伶俐和精明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然显现——或许是因为，在这些事上他不必防着我。

而我也终于想起，东果格格身上那些给我的致命熟悉是因为她的脸——虽然也并不是完全一致，但那分明就像极了高中时代的张雁然。发现这件事的那一刻我正在跟着东果学骑马，对于这样突如其来与我自己世界的连接，我完全不曾有招架的准备，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还好，我往后栽的瞬间就被跟在我的马后的褚英揽进了他的怀抱，没有他我大概至少得落个骨折。

“我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这件事转天就被褚英一个嘴快告诉了他阿玛，努尔哈赤责了几句奴才们办事不力，让衮代捎话给孟古，天儿这么冷，我和东果格格都消停儿在屋里待着别再闹了。

一场场雪下着，时间也到了腊月中旬。

东果格格必须回自己的府邸了——快过年了，何和礼的内宅还有一大堆大小琐事等着她安排，腊月二十，她便依依辞别了我离开了都督府。

在建州的这个年，我过得十分简单。

这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简单——就算势力已然易形，但海西女真依旧强大，朝鲜蒙古虎视耽耽，努尔哈赤从未放松警惕。这个年月女真先人留下的牛录制制度下的建州骑兵早就已经十分成熟，甚至因为外部归顺的各路血缘的分割而初现后来的固山制。如此制度下的队伍自然从未有过什么休息——努尔哈赤这位老板就算是过年期间也才给他的员工们放了不过二十天的假期。

万历二十二年，初一。我被小皇太极戳着脸折腾醒时，姑姑已经坐在我身边用一些垫胃的小小茶点了，我轱辘一下就爬起来，看窗外的天色，还好没有晚。

琬拉连忙帮我梳洗更衣，孟古示意舒舒和檀笙给我换上努尔哈赤惯例赏下来的新衣。月白有暗暗纹理的一件，领口袖口以及下袍的开角上滚着动物皮毛原色的边。我见姑姑也穿着差不多的——带着暖调的白色衬得她越发出尘，没怎么多想就赶紧套上了。

年初一自然是要去给长辈拜年的。我没来得及吃东西就赶紧随着孟古与皇太极一同去贝勒府的中堂。小皇太极虽然已经自己会走了但走得还是不稳当，我们俩为了关照他，就算走得早，到得也不早了。

直到见了中堂里差不多聚齐的一大家子人，我才觉出不对劲，整个屋里除了我们迟来的三人只有大福晋衮代和嫡长子褚英穿着白色。

想想女真人的尚白贱红，努尔哈赤的意思就摆在明面上。

给努尔哈赤和衮代请完安，我站起身扫到努尔哈赤身边站着的褚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里有惊喜又有疑惑。

我也有疑惑，孟古和皇太极的白我可以理解成是努尔哈赤的偏爱，可我的白算怎么回事？是从孟古那得来的，还是……从褚英……我忍不住再次望向男孩，却在看见少年之前看见了努尔哈赤嘴角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不敢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我本以为，今天只是正月初一的团圆早膳罢了，哪知努尔哈赤居然没把我当外人连年初一祭祖这种环节都自然地捎上了我——这是个让人不能不在意的信号，我一时想不清楚是他对我以己身助他兴旺天下的交易的肯定，还是他已然决定将我许配给褚英。特别是现在，我没有被拦在他们爱新觉罗氏祭祖的殿外也就罢了，我的位置也有点微妙——没有随孟古一起，而是被褚英拉着站到他身边，离皇太极也没几步的距离。

难不成努尔哈赤的打算真的是将我许给儿子？……这不可能啊，我如果没记错，叶赫那拉氏的下一次婚配，明明是人群最前的那个人。

我望过去，正撞上他同样望回来的眼神，那像是黑暗而静谧的湖，依然仿佛是能把我卷入其中的深渊。也许是看到我也在望着他，他的眼神在我身上刻意停留了几秒才越过去，他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这次的笑意倒是可以分辨了，那表情分明是直白地告诉我说……努尔哈赤老爷的心情好极了。

正月十三，努尔哈赤与舒尔哈齐、穆尔哈齐一同去往广宁辽东总兵府，一来为新到任的辽东总兵尤继先道贺，二来对明朝朝廷展示自己臣服和顺从姿态共庆十五佳节。过完年，就算有大福晋和姑姑的谆谆叮咛，还是没能拦住我和住在内城的东果格格一道冰嬉逐马。这段日子我过得格外快活。

正月二十，努尔哈赤回府停留了不到48小时便整军挥师向北，还命令了褚英和代善随军。这一次，建州出师大捷，连褚英也跟着他的五位叔叔的另一支额外的小队冲在最前，拿下了人生中第一次打了胜仗的奖赏。

姑姑对我说，建州军队此次发起的还真不是向外的扩张，而是抵抗海西再次出现的骚扰。她不说我也明白，海西女真不甘霸主地位被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然，在这段时日，建州明里轰走海西，暗里还是吞下了周边零落的小城寨，继续扩大着自己的势力。

努尔哈赤一步一步，算得明明白白。我不该、大概也不必用自己所知的史实给他助力，他的军事才能的确如后世所传那样的几乎如神。

出正月，努尔哈赤带着两个小女真部落的归顺和乌拉哈达两部几乎被打服了的双重丰收回到了建州。

回来按例犒赏军队之后，努尔哈赤第一时间便来看望皇太极。我看到姑姑看到努尔哈赤安然无恙之后眼底的泪花，算算日子，孟古已有快一个月未曾见到他。

见状，我知趣地退去里间寻皇太极，想着领他去花园转转，不想却被努尔哈赤叫住了。

“东哥，过两日你随我和褚英一同出府。”

姑姑不解：“贝勒爷有什么吩咐？”

“褚英娶福晋总要自己立府，”他看着我，“东哥怎么能不帮着瞧瞧新宅？”

这话说得奇怪，可我的确没得选：“是，贝勒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