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天刚刚泛白，帐外就有人来传消息。
一夜无眠的我犹豫了那么两三秒，推醒了身边的人：“你的传讯官们来了。”
他睡得很浅，几乎在我碰到他的瞬间就醒过来，他一边告诉帐外的人进来，一边坐起来随手扯了被子把我挡了个严实。
原来来者是得扎喀城的城守，鼐护和山坦二人。二人简单交代了叶赫现在的动向：他们辰时到来。在过去的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九部大军先是围攻了扎喀城，久攻不克之后，又北退十余里改攻赫济格城，但是建州依然没有失守这座小城，叶赫继续失利。
他让二人退下，立刻起身叫来亲兵，吩咐军队即刻集结。
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看他已经披上了甲胄拿好佩刀。
我知道自己现在也许应该说点什么，可是我能说什么呢？希望你旗开得胜尽快杀了我爹？怎么想都非常诡异。
努尔哈赤拿起帅案上的头盔，看见我欲言又止的表情便朝我走过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着笑意拍了拍我的脸：“等我回来。”
我没时间去细想这里面莫名其妙的温情是怎么回事，我满心关心的只有布斋的死活。
没有任何睡意的我确认不会有人贸然闯进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叠上被子把它们堆回去、拽平了榻上每一条褶皱，才整理自己的衣服吩咐守在门外的舒舒帮我去取干净的水梳洗。我不会梳女真人的发髻，只拿水稍微理顺了头发，打算抓一半的头发随便编两个辫子算了。我正在编第二条辫子的时候，褚英闯了进来。也是，舒舒哪里拦得住现在比我高了一头的十三岁男孩，他进来就紧张地看着我，我只能无奈地用平静的笑容告诉他，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舒舒对我胡乱梳的头发相当惊恐，赶紧过来帮我拢起来的头发编上辫子垂在背上。
趁着她给我梳头的空，我问了褚英：“你怎么没随阵前去古勒山？”
“阿玛说还不到我和代善上阵的时候。”他闷闷地回答，“所以也不用跟额齐克扈尔汉去守营。”
“来这做什么？”
“我…”他少年的脸染上了红，“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可要是只让我在帐篷里无所事事地等着，我肯定满脑子都是布斋和他的那些龌龊事，于是我问褚英：“你没事？可不可以陪我到处走走？”
褚英回了他住的营帐给我取了套最小的铠甲，小心翼翼帮我穿戴上然后把头发藏好。他和我并肩走出了帐篷，我看起来大概就是一个个头格外小的小兵，留在营地打个下手也合情合理。
我们直接去了军营里的厨房，士兵们拿着巨大的锹在大锅里熬煮着热菜，我留意过他们的装备，身上挂着的食带里大概是风干的肉类，毕竟它们富含脂肪和能量，而且也不容易腐坏。
奇怪的是在这个接近午饭的时间代善居然坐在地上咬一块肉干。
褚英看见他就想要拽着我离开，却被他逮了个正着。
“哥！”他麻利地站起来搭上了我的肩把我搂过去，“这是哪里来的小屁孩也被抓来充军了？”
“代善！”褚英眼睛里的火几乎快烧到眉毛。
“二阿哥。”我一边小声地称呼他一边把他推开，我一出声就吓得对方赶紧把手放了。
“东哥格格？”他也小声儿回答我，然后深深地看了褚英一眼。
后者显然被这个眼神激怒了，褚英扯着我和代善两个人到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代善又和他走出去一段，才开始二人压低了声音的交谈。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我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褚英凉冰冰地开口：“你想说什么，我们单独说。”
“哥，她是叶赫人。她这个时候要看看营地到底是打算什么？你能不能想想？”果然，他在戒备我。
“代善，”褚英清楚弟弟的担心，“她不会。”
“战场上刀剑无情，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伤了她的亲眷。”代善小小年纪就已经展现出了比他的大哥更多的精明，“如果那个时候她翻脸，麻烦的就是你我。这都还好，一旦她起了杀心，就是对阿玛最大的威胁！”
哦，可以可以，还跟你爹表了忠心，就算褚英嘴快了也没关系。
“她不会。”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代善的声音愈发焦虑，“因为她迟早要成为王府的福晋就不会吗！”
“够了！”褚英截住他所有的话，“我说了！永远不要提这件事！”
他们二人没什么好脸色走回来，陪我吃了顿气氛尴尬的午饭后，带着我进了留守大营的扈尔汉的主帐。
时间已经是申时，终于有前线的军报传来——一早努尔哈赤就率领自己的亲军上了古勒山，对着赫济格据险结阵。
果然，今日九部联军再次攻打了赫济格城，但是仍然没有得手。求胜心切的叶赫贝勒们，我的额齐克纳林布禄以及布斋见此状况都显得非常焦躁。这个时候，努尔哈赤便派额意都率领一支百人的精骑小队直接向九部联军军阵冲锋。
有建州兵送上门来，九部联军哪里还有心思攻城，于是都向着额意都的小队发泄着两城不下的苦闷。额意都听从努尔哈赤的指令佯装自己弱下，势不如敌，且战且退。上钩了的九部联军便乘机前进。
但是，额意都后退时刻意选择了沿途障碍颇多的一条小路，那根本不足以让士兵们走正常的整齐的方队前行，于是九部的队伍像一条蛇一样徘徊在山路。
等到九部联军一路追击额意都到了古勒山的下隘口时，额意都立刻拨转马头，仅以百人之伍冲乱了叶赫领导的“势如潮水”的九部大军。
听他们报到此处，我的心都被提到了喉口，那是不是说，是不是说布斋是可以在这场战役里死掉了的……
扈尔汉再问来人，驿官说之后事情他也不知道了。
我明白，这就和现代新闻的“截至发稿时”是是一个道理，这是一段单程就有一个时辰的路，这一个时辰里足够发生任何变数。
也许是得知建州面对强大敌人也丝毫没有退缩的安心，褚英在听到帐外有第二个驿使快马加鞭赶向守营大帐之时就急着把我带出去。扈尔汉似乎把褚英这个时候一心急着离开而不是留下听闻前线来报理解为孩子不懂事的骄傲或是跋扈，便给代善使了个眼色要他把褚英追回来。
我知道自己不能妨碍这个孩子该有的成长，于是辞别二人独自回了主帅的营帐。
他不说我也懂，褚英是知道这一次的消息无论之于建州是捷是败，于我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噩耗。他是在把我当自己人考虑，我自然明白。
我十分安分地把戎装换下穿回了女子的打扮，打发门口的卫兵把衣服送回褚英那里。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从那一刻开始我没再踏出主帐半步。
天擦黑，舒舒过来告诉我，居然是扈尔汉带着一堆人在账外求见福晋，说是有都督的消息要尽快回禀。
这怎么圆过去？我真是一个脑袋四个大。我不能出声，一旦交谈是个人就能听出来我是个十一二岁的丫头片子，福晋个鬼啊。舒舒带着几分歉意看着我，还不都是她们两个昨天没看帐里是否有人就进来了，不然哪这么多麻烦。
“你去和他说，我嗓子坏了不能大声说话，不必说了。”我脑子转得飞快，终于把那句我深知自己不当讲的话讲了，“就说，我相信都督一定会克敌制胜、出手得卢的。劳他辛苦来一趟了。”
“是。”舒舒小跑着到账外。
我还是不放心，吩咐另一个姑娘和我一起把屏风抬过来，哪怕只挡住榻的一角也是好的。我们堪堪将屏风遮住能容下我一个人的宽窄，就有一队人掀帘而入。我赶紧一个转身坐在了外侧视线不到的地方，再仔细听，是努尔哈赤班师回营了。
他大笑着进账，一边走还一边和扈尔汉说话，似乎是与他一路的何和礼或者额意都将军吩咐士兵去准备酒席。
舒舒一脸紧张地闪到我面前，一副她说错了话的表情。
之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
“哈哈哈哈，听说福晋也在，不出来和哥儿几个喝一杯吗！”
“她累了，让她歇着吧。”
“大哥昨晚上一夜没息大营的灯啊？”
接下来都是不怀好意意味深长的笑声。
“大哥还是去瞧一眼福晋吧？人家都不好意思出声儿了！”
我听见他走向我的脚步声，听见他越来越近的声音说：“她嗓子这阵子不好…”
下一秒他就站在我面前：“不是么？”
我知道我肯定又羞又气两颊飞红，索性低头不看他。努尔哈赤站在屏风挡不到的地方，我只看到他着着甲胄的腿。
他弯腰牵起了我放在膝盖的手——被马蹄形的硬朗袖口挡住只能看到指尖。他笑着在我手上写了一个字就转身回了外面，还顺手拽了一下屏风让它挡得更严。
那是一个蒙文字，我辨认了半天才想明白，是“安心”的意思。
外面布好了席，这一群人一直只是在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直到东西两支人马回来，各路将领们才坐在一起喝酒，我也是此时才听他们仔细聊了这场大战后来的事情。
额意都将九部联军引到古勒山下之后，努尔哈赤已经率部等候。他命令众人脱下沉重的甲胄，轻装上阵。布斋被额亦都的种种做法激怒，于是策马直接向后者冲去。努尔哈赤见布斋来者不善，命令士兵赶紧放出新一轮的滚木。结果就是这样巧的，布斋驱骑过猛，他的战马绊在木墩踣倒。
已经分不清是哪个建州的兵士扑了过去，骑在布斋身上将他杀死了。
纳林布禄见自己的兄弟被杀，惊呼一声几乎当场昏倒。叶赫的士兵见自己的两个将领都失去了作战的能力，皆失声恸哭。
他们说，叶赫的骑兵慌忙救起纳林布禄、裹携布斋尸体，调转马头夺路而逃。九部联军的其他首领见叶赫的贝勒都被斩杀，心胆俱丧，弃众奔溃。科尔沁贝勒明安在战场上失去了自己的马，他站在地上拼杀了一段时间，居然骑着一匹马鞍都不见的赤马狼狈逃脱。
努尔哈赤见九部联军四散溃乱，便督率古勒山山上和山谷里的伏兵开战。大量的人从九部联军逃跑的山谷中冒出来，听他们的描述我几乎都能看到矢石如雨、山谷殷红。
我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舒舒拿来的晚饭更是一口也吃不下。我听着外面的人嘲笑着自己的亲族，心里终究不是滋味。我的确希望布斋去死，也早就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但我依然难过。我不同情纳林布禄不切实际的幻想，更清楚布斋的善恶有报。我只是替那些为他们效命的叶赫士兵不值。可就因为他们是叶赫的王，他们的愚蠢就要由近万名普通叶赫男子的性命来陪葬？
那么，努尔哈赤的野心呢？又要死上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