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规整的花岗岩还残存着白日里被灼灼烈日烘烤的暖度,园艺氛围灯旁盘旋着两只烦人的飞蛾,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攀着围墙。
“谁在那里!”
巡逻的年轻保安手电筒的圆锥形光束碾到了青年的脸上,看清容貌后连声致歉,“原来是江先生。这么晚了,您在这做什么?我还以为是上次那个小偷贼心不死,又来踩点呢。”
江赦挡住脸眯了眯眼,回答道:“夜跑。”
年轻保安连忙把手电筒从业主脸上移开,低头一看,这一大片都铺着砾石,光线严重不足,在这夜跑迟早得崴脚。
有钱人的癖好真奇怪。
支走年轻保安后,江赦继续趴在围墙上偷窥。
不久前,他亲手督造了这栋别墅的安保系统,这个位置正好处在监控死角,不会触发访客模式,又可以透过繁茂的重重树影,观察到别墅侧面大厅落地窗的位置。
距离很远,他贪恋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室内的一切仿佛被按下暂停键,直到杨医生熟悉的车牌号驶进别墅的侧院,江赦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路边,闵家的司机恭敬地为江赦打开车门,“江总,您现在去哪?”
后座上的人沉默良久,没回答,其实是江赦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他唯一想去的地方的门已经被自己费尽心思堵上了。
赵司机之前是给闵修鸿开车的,没怎么跟这位闵董的新儿子打过交道,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脾气不甚了解。事实上,今天是他担任这位新主雇的专职司机八个月以来第三次被通知驾车,而其他两位司机同事则更少,一位接送过两次,一位为零次。
不过他们的工资高低是固定的,和接送次数没有关系,所以三名司机都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天天不干活也有钱领。
而这位年轻老板之所以不怎么用司机,据说是经常要去接女朋友,不习惯有外人在车上的缘故,并且,这位老板虽身居高位,商务应酬繁多却滴酒不沾,完全没有代驾的需要。
可即便没怎么接触,他也看出了青年今夜的心情不佳,在后座垂头耷脑地摸着个小盒发呆,而且独身一人,并没有见到传闻中的那位恩爱的女朋友,或许是吵架了,刚从女朋友家里被赶出来,便很有眼力见地没继续问。
“咚!”
在漫长的等待雇主下达目的地指令的过程中,一枚果子从天而降,砸到车前窗,轱辘轱辘滚了几圈,卡到雨刷器里。
司机下车,将果子扒拉出来,是一颗青涩的枇杷,抬头一看,自己恰好将车子停在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枇杷树下。
他背对着后座的老板将果子打水漂一样丢进绿化带里,刚想回车上,后座车窗降了一半,露出那双和老闵董八九分相似的那双眼睛,青年道:“赵叔,可以把刚才那颗枇杷给我吗?”
司机不会爬树,摘不到树上的,只好钻进绿化带,将刚才被丢得老远的那颗枇杷又捡了回来。
“载我去远洋路的朱氏二手车行吧,谢谢赵叔。”
“好的,江总。”
江赦从口袋掏出之前在车行打工时的钥匙,把钥匙插进锁孔,卷帘门的轴承有些生锈了,上面布满了牛皮廯喷漆小广告,他稍微用了点力,托着门框往上一抬。
几个月没来车行,朱敬买下了左右相邻的各两间铺面,把中间的墙打通,空间看起来大了很多;原本坑坑洼洼的毛胚墙重新粉刷过,灰扑扑的吊顶换成了高级的铝板;柜台换了个更宽阔的大理石台面,还摆了盆生机盎然的文竹;外围添设了茶水吧台和客户休息区,整体看起来焕然一新,与之前大不相同。
唯一没有变的是角落不起眼的那段狭窄的简易钢架楼梯。江赦爬上阁楼,上面还是原来的样子,朱敬新招聘的那名小伙家住得近,没有睡午觉的需要,阁楼就被闲置了下来。
熟悉的折叠床上蒙了一层灰尘,江赦取下挂在栏杆上晒到定型的干毛巾,随便擦了擦皮质床面,合衣躺上去。
脖子下颈枕的高度完美贴合着江赦的颈椎弧度,是当初文哥为他精心挑选的“高科技吸管枕头”。
在家里反反复复地让江赦平躺、侧躺测试过几十次,又在不同分区增添、减少软管填充物后,才得到了这么一个独属于江赦的定制枕头。
之后,无论他以什么角度睡午觉,起床后再也没出现过落枕的情况。
江赦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那条熟悉的裂缝看了一会,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喉咙像被堵住了,视野模糊,好久都喘不过气来。
侧头,他瞥见放在阁楼地板上的星形玻璃罐子,里面装的是江赦在车行打工的时候,文哥怕阁楼蚊子太多,替他准备的圆锥形状的香茅。
担心江赦不够用,特地准备了很多,还挑选了味道清淡,带安神助眠效果的那种。
江赦坐起来,打开罐子点了一支,摆在旁边巴掌大的陶瓷柯基小狗的屁股平台上。
清新的柠檬味与檀香融合在一起,在狭小的阁楼蔓延开,让江赦回忆起在阁楼一个个闷热却心安的午后。
香茅在今夜头一次发挥了除驱蚊之外的另外一个作用。
江赦重新躺下,感觉有东西悄然从眼角爬过太阳穴,没进鬓角里,痒痒的,他将绒面小盒和刚才捡到的枇杷放在左胸口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他没有勇气再次打开盒子,他知道里面的东西代表着什么。细细摩挲过戒指盒表面的英文刻字,还有枇杷表面柔软的绒毛,江赦缓缓闭上眼睛。
他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男人坐在树兜小破修车店那张铺着凉水软垫的藤椅上,教旁边蹲在地上的江薇如何使用灭火器,听见声音,男人抬起头,脸上的笑如春风般温柔,招手让他过去。
那只轻轻挥动的手光洁无暇,没有一丝疤痕。
就像文哥初到树兜时的那只手一样,完美无缺。
第二天清晨,车行的小伙远远地就看见卷帘门开了一半,以为昨夜忘锁店门遭贼了,瞬间三魂丢了七魄,先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说了情况。
他冲进店里,店里空无一人,他惊慌失措地去拉柜台上带锁的抽屉,里面是一些现金和车钥匙,发现锁面并没有被撬,心里不禁猛松一口气,这时阁楼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皮鞋在木板上走动的声音,然后钢架楼梯下来了一个人。
“江老板。”小伙纳罕道,“您这么早来店里干啥?”
江赦身上穿着高定,胳膊下却夹着一个枕头,手里端着一罐小女孩折纸星星常常用的玻璃罐子,只是里面并不是折纸,不知道装的什么。
江赦淡淡道:“没什么事。”
朱敬穿着老头衫,靸着人字拖,闯了一个红灯从隔着一条街的家里匆匆忙忙地赶来,还没进门就嚷嚷道:“丢啥了?丢啥了?哎,唉呀,告诉你多少遍,最后一个走水电门要关,你每次都丢三落四的,再这样,信不信我扣你工资啊……呃诶,表弟?你也在?”
“这些东西我拿走了,小刘,你有需要再让朱老板给你买。”
朱敬摆了摆手,不在乎地说:“你拿呗,本来就是韩少特地给你买的东西。”
江赦很明显一顿,抓着枕头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没什么情绪地点点头,往门口走。
朱敬觉得表弟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也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他挠了挠头,试探着开口。
“表弟,哥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江赦停下来看着他。意思是让他有屁快放。
朱敬小声道:“你现在那么有钱,多给我投资一点怎么样?就你那五十万,够干什么的啊?反正你现在也不差钱了,干脆咱们一鼓作气开他十个八个连锁店,赚个天昏地暗,到时咱们两个……哦不对你现在已经很牛掰了,到时表哥我出人头地了,多雇几个员工,也混个朱总当当,你姨妈一定感动得涕泗横流。”
“没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全投进去了。”江赦耐心听完朱敬的“朱总梦”,转身就走。
朱敬抽了抽嘴角,追上前搭着江赦的肩膀,压低声音极力自荐道:“堂堂闵常高级总裁身上怎么可能就这点钱,你是不是觉得你表哥这个店没有发展潜力?你不知道,就上个月,咱们就成交了十八辆车,刨去房租和员工工资,净赚七八万呐,这还是咱们店小,要是以后拓展开来……”
“记得把我的分红在账上分出来。”江赦平静道:“每个月我都会给你汇一笔款,你帮我加入我的投资总数里,下个月我的分红比例要按照新的投资金额重新算。”
朱敬从来没留心过江赦总共投了多少钱进来,他盘算着江赦肯定看不上这点小钱,到时意思意思给他分个小头就算了,如果江赦拒绝收钱,他就半推半就地昧下亲亲表弟那一份钱,结果这个老实巴交的小表弟在大公司滚了一圈回来,反而更抠了,跟他搞起了亲兄弟明算账这一套!
他震惊不已,指着江赦骂道:“和你亲哥还算这么清楚!你变坏了表弟,你每个月在闵常能赚多少钱,好意思和我计较这点分红?”
江赦每个月十号都雷打不动地给他汇一笔三万,还有模有样地备注了个“车行投资”,也不知道是从衣食住行哪个指缝里漏出的一丁点,成心把他当猴子溜呢?
“那你现在把钱还我,我不投了。”江赦不咸不淡地说。
朱敬立马变脸,殷勤道:“别嘛别嘛……算就算,哥还能贪你这点钱吗,这个月的款记得哈。”
江赦依旧淡淡的,抱着枕头和香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