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
“晚上你自己吃,我要回一趟老宅,我妈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说。”
韩泽文站在更衣镜前,在两条领带中选了一条橄榄绿的。
一转头,睡衣脱了上一半的青年还坐在床边,心不在焉的,盯着自己的踩在长绒地毯上的大光脚丫子发呆。
从树兜回来后,江赦频繁地陷入这种随时随地灵魂出窍的精神状态,韩泽文很怀疑,难道他平时在闵常开会、谈判、签重要合同时也这样吗?
“你心里是不是藏事呢?”韩泽文从更衣间走出来。
“没有。”江赦把衬衫套上,慢吞吞地上系扣子。
韩泽文盯着他看了一会,问:“你爸最近给你报艺术课了吗?”
江赦:“?”
韩泽文扬了扬下巴:“今天走不对称美学路线?”
江赦低头,瞥见错位的扣子扣眼。
“公司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江赦把衬衫重新解开扣好,决定不去赶不对称美的潮流。
“公司……”江赦停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有一个项目,合作的供货商资金断裂,存在着巨大的经营风险,银行由此冻结了他们的剩余贷款,工厂停工,无法如期交付闵常所需的智能家居系统,我们找了很多家,都没有合适的。”
“就这事。也值得你堂堂一个总裁殚精竭虑这么多天?让手下的人去多联系几家就好了,想和闵常搭上线的供应商海了去了。”
韩泽文从柜里找了一双袜子给青年丢过去,又说:“国内做智能家居的不少,你们当时就不应该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国内不行就到国外去找,总有合适的。这事儿我晚上也帮你问问,你先收拾收拾上班去吧,别琢磨了。”
江赦垂眸,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回到韩宅,韩泽文在院里兜了一圈都没见人,远远见着长长的连廊那头老管家端着杯清茶往韩建的书房走,心道难怪不见人,原来都在爷爷的书房窝着呢。
一进书房,韩泽文就看到侧位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年轻女子,正在观赏爷爷最得意的那幅花鸟图墨宝。
他脚步一顿,心里暗道有诈。这场景似曾相识,一看就是哪位不死心的长辈又合伙瞒着为他精心安排的相亲局。
正打算抽身离去,对方听到门口的声响,将头转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只好先镇定地礼貌问好:“您好。我是韩泽文。”
说毕,韩泽文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女子的容貌,有些熟悉,五官恬静清雅,举止大方,毫不露怯,也许是哪次家宴中有过几面之缘的哪家企业老板的千金。
女子起身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你,好久不见。叫我岳白就好。”
记得他?好久不见?
韩泽文眼皮一跳,果然!他中计了,这人肯定和自己在哪次饭局上遇见过,然后由两家父母牵线搭桥,安排了这场相亲。
名字听起来也很熟悉,岳?岳……白…岱山哪家老总姓岳来着……
……和韩家交好的世家里有姓岳的吗?
韩泽文在脑海里把可疑的对象筛了一遍,终于锁定了一个人选。上月欧曼眉带他去拜访的那位七十岁大寿恩师的某位连襟好像就姓岳。
他登时就想通了来龙去脉,可表明身份后拔腿就走,绝不符合一名合格的优雅绅士对待女士的社交礼仪,他一屁股在女子对面坐下,请韩家的老管家又备了杯茶。
女子对于他主动入座的举动有些意外,她不经意地往后厅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韩泽文率先开口道:“岳小姐现在做什么工作?”
岳白道:“我是一名珠宝修复师,参与抢救修复一些新出土的古董珠宝文物。”
韩泽文:“错金郎中。”
岳白莞尔道:“很有趣的称呼,也很贴切。听说你也是从事法律工作,平时一定很忙吧?”
“非常忙。”韩泽文严肃道:“我已经三个月没回家里睡觉了。”
一点不着家。特别不适合做丈夫。
女子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啊,这……这么忙啊?”
“是的。”韩泽文肯定地说。
“可我看韩晟挺有空的啊。”
小叔?她怎么知道小叔很有空,韩泽文只迷惑了一秒便明白过来。
原来是小叔那个叛徒介绍过来的!韩泽文端起茶杯遮住脸,咬牙切齿地想,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等正牌婶婶来家里,他一定要把他这些年在国内所有见不得人的糗事都捅出去。
“我小叔专业水平比较高,办事能力比我强多了,所以不用加班。”韩泽文哂笑一声。
岳白微微红着脸,笑道:“你也很厉害,我听韩晟说你已经在准备一级律师的职称评审了。”
韩泽文毫不犹豫地自贬道:“走后门的。”
女子一愣:“啊……那不是省司法厅负责的官方专业评级吗?也可以走后门?”
“当然。”韩泽文张口就来,“家里花了一大笔钱去帮我买通律协,还有那些发表的文章啊期刊啊……”韩泽文目光如炬,坚定得像要入党:“全都是买的。被抓到还要坐牢。”
好像不小心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内幕,女子有些尴尬,她挽了一下耳畔的秀发,牵强地喝了一口茶。
“哦……这样啊。”
没错没错,韩泽文满意地看着女子的窘态,相亲对象竟然是个徒有其表、不学无术的草包,她现在肯定非常生气,恨不得去把那位没良心的媒人,也就是叛徒小叔大骂一顿。
韩泽文书桌下的二郎腿翘得老高,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茶,还很没礼仪地大叹了一声。
过了一会,韩小叔掀开竹帘,看见外甥回来了,还是少见的大马金刀坐姿,便坐到女子旁边,温柔牵起她的手微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女朋友岳白,刚从国外回来,很快就是你婶婶了。”
岳白脸微微泛红,嗔怪地瞪了韩小叔一眼。
韩泽文:“!”
怪不得看起来眼熟,高中到大学,当了小叔好几年的爱情保安,跑腿、送花、探听情报、递情书,不知道见了岳白多少回,能不眼熟吗!
他立马拢起腿,站起来整了整领子,微微屈身,郑重地朝女子伸出了手,“岳……岳白学姐。好久不见。哈哈…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请多多指教。”
“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岳白不好意思地微笑,站起来和他交握了一下手掌。
“没变帅吗?哈哈——”韩泽文战术性地开了个玩笑,机械地干笑两声,其实鞋底都快被抠破了。
岳白捂嘴笑着点头,韩晟则轻轻抚摸着女朋友的背。
自作多情的小韩律师看着面前你侬我侬的一对璧人,脑子尴尬得发热。
丢脸,太丢脸了。
还好刚才没在岳白面前说什么“我不会喜欢你”“我有男朋友了,你死心吧”之类的大话。不然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脸回韩家了。
韩泽文胡乱找了个借口,冲进里厅去找欧曼眉求安慰。
岳白看着一溜烟就跑了的韩泽文,犹豫道:“阿晟,我记得小文读书时的成绩挺不错的吧?”
韩晟低头亲了亲恋人的额头,回答:“挺好的,他和司程大学绩点基本都是前列。”
岳白闻言更迷惑了:“那你们干嘛给他买证啊?”
韩晟:“……”
这臭小子又在自己的老婆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欧曼眉慈爱地摸了摸狂炫果盘的儿子,“最近胖了不少。”
韩泽文放下水果叉,比了个ok推了推,严肃澄清:“不可能,我只重了三斤三,绝对看不出来。”
“嗯……”欧曼眉打量着宝贝儿子,粗略来看确实看不出来,但在一些外人注意不到的角落,比如说低头时后颈凸起的颈椎、手腕外侧明显的桡骨茎突、还有黑袜包裹下过于纤细的脚踝,都均匀地覆盖上了一层新生的皮肉,让整副身体原本偏冷硬的轮廓线条增添了几分流畅的美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健康气色与生命活力。
她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心里不免得又给青年接近满分的评价表格加上好几分。欧曼眉笑眯眯道:“文文,和你说个事。”
“婶…嬷…”韩泽文嘴巴塞满了蓝莓,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大屏上驾车闯关的像素小人看。
“你小叔下个月订婚。”
闯关小勇士的迷你轿车穿过一片原始森林,被横空出现的邪恶八爪鱼卷起,抛进了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进入了解锁新地图的加载页面。
“这么快!”韩泽文丢了手柄盘腿坐起,诧然道。
今日岳白以小叔女朋友的身份造访,他就猜测是不是好事将近,但他没想到两人婚事会这么赶。
欧曼眉微笑着戳了戳儿子平坦的小腹。
“哇塞,小叔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韩泽文啧啧称奇,“他早点使出这份追老婆的魄力,婶婶当年还会被他气到国外去?”
就他小叔那温吞拧巴的性格,高中时给隔壁班时任校花的岳白递情书都不敢自己去,还要当时才刚初二的他转交,害得岳白还以为是个初中部的小学弟喜欢她,厚厚一块情书,拆都不敢拆就丢了,连续一学期上厕所都从初中部绕着过。
韩小叔长达二十页的情书石沉大海,伤心欲绝地以为是女神看不上他,再也没去找仅一墙之隔的岳白搭话。当时对韩小叔心存好感的岳白拒绝了一众追求者,在多次拉着闺蜜在韩小叔班级门口晃悠无果后,甚至还主动创造机会参加了自己一窍不通的围棋夏令营,并私下拜托领班和小叔分到了一队,没想到小叔一看分组名单,怕岳白以为是自己故意安排接近她的,当即装病退出。直到大三一次跨系联谊两人才解除误会,之后就是坎坷的分分合合好几年。
韩泽文窝在中式乌金木软靠上,就这些旧事同欧曼眉狠狠嘲笑韩小叔的倒霉追妻史,直到韩仕走进来,才意犹未尽地双双捂着笑抽筋的肚子坐起来。
“爸。”韩泽文拿了遥控器,关掉游戏界面,转到法治频道。
韩仕应了一声,在旁边的围椅上端正坐下,盯着电视屏幕道:“最近怎么样?警方还找你吗?”
“没有。平淡生活中的小插曲罢了,对本少爷根本……”
韩仕鼻翼鼓了两下,韩泽文识趣地闭嘴,开始用牙签给猕猴桃挑籽。
“韩少爷这么厉害?这么厉害怎么还能扯到这种舆论里去?您现在可是红得烫手,直接跻身一线,摇身一变,越过你爷你老子,嘿,成咱云川形象代言人了,多给咱们家省钱。”
“哎老爸,你瞧您在外面这么严肃一人,怎么净在家里和您儿子吹胡子瞪眼的,多不优雅,再说了,您儿子长这么帅,当当门面也不算委屈咱们律所吧?我现在知名度可比您高了一大截呢。别人现在一搜索云川律所,诶,第一个跳出来就是一个绝世大帅哥,多给咱们云川长脸啊……爸我错了。”
韩仕收起韩泽文的老朋友之一戒尺,冷哼道:“你倒是逍遥自在,鬼知道你老子我被报社的几位黑心老同学灌了多少酒,他们才肯松松口,把那些神通广大的记者们苦心孤诣搜罗的关于你的一箩筐花边新闻拦截下来。”
“辛苦辛苦,我说呢,怎么最近一点关于我的新闻都没了,原来是亲爱的爸爸在背后默默守护着我。”韩泽文作揖笑道。
韩仕剜了他一眼,继续道:“老张那头我也已经知会过了,请他在后续向大众公布案情的时候把你的名字和工作单位隐去,本来也没你什么事,搞出这么一堆乌泱泱的麻烦事。你惹到什么人了最近?”
“可能谁暗恋我不成陷害我吧……”韩泽文含糊其辞地打了个岔,“诶爸,你是不是有位老同学最近是不是在做一个什么家居智能科技的新项目,缺合作商来着。”
“是有这么一回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泽文边在手机上敲字边回应老爹的问题,“小江最近在公司遇到了点麻烦,闵常那群老家伙欺负他年轻,吃饱了撑的,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韩仕不自然地挪了一下屁股,“你那个……是不是以前家里穷得没读书读?”
“嗯嗯……嗯?”韩泽文抬头,嗅到了韩仕不同寻常的态度,端正了坐姿积极回答:“没那么惨,多少还是读了几年的,而且他后面辍学是有原因的,回头我跟您细讲……不过您问这个做什么?”
往常提到江赦,韩仕总是漠不关心,今天却反常地就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