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筝上画王八,再写上褚松回的名字。赵闲和安童吉童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扯线放着,赵慕萧射箭击筝,大有出气泄愤之意。那风筝昨夜他教赵闲改造过,在竹骨处装了多道机关,是以箭头射出,会被机关锁住,不至于飞空乱坠,伤了无关紧要的人,再有护卫觑准,捡回风筝,取下弩箭的箭头,如此亦可重复利用。
赵闲按击藏于竹骨处的机关,倏然间铁块齿轮转动,“咔哒”吐出箭头,赵闲接连如此,握着几只弩箭,兴奋至极,“哥,你也太厉害了!”
赵慕萧连中几筝,面上浮着笑意,“是师傅教我的,师傅说,学会这些,日后行走江湖,便是个瞎子,也自有生存之路。”
赵闲在赵慕萧身边团团转,“就是就是,你还患有眼疾,更厉害了!哼,要我说,那些亲王们,一点都比不上哥的才智,就说这射箭吧,他们哪个亲王能……”
“好了,阿闲,这些话可不能乱说。”赵慕萧既是制止他的胡说八道,摸索着更换弩箭,“还有最后一只风筝,我把它射下来,气出得差不多了,咱们就不玩了。”
说罢,赵慕萧举起弩箭,指向云天,万方模糊中,摇曳水草缠绕般的风筝。他闭上眼睛,再睁开,依然模糊。赵闲在一旁指挥着,往左或是往右,往上一点,再往下。
赵慕萧自被师傅收养,便常常跟随师傅上山打猎,练得娴熟箭法。方才借着看得清时,射向风筝,他心中已有大概,循着模糊轮廓,将风筝分割成四部分,对准一团中心。
嗖然弩箭出机。
赵慕萧看不清,赵闲已然跳了起来,拍手道:“又中了,哥!快,快捡回风筝回来!”
护卫一齐奔出,却不料空手而回,神色惶然。
赵闲忙道:“没接到风筝?这怎么可能,风筝又没有长腿,又没有长翅膀?再去再去找!可千万别落到那个姓娄的宅使手里,他就是姓褚的狗腿子,一定会把风筝给褚松回的,虽说我写得狂放不羁,连爹都看不出来那三个字,但也保不准,毕竟那姓褚的极其狡猾……”
叽里呱啦说着,冷不丁戛然而止。
赵慕萧还不曾注意,低头摆弄着师傅生前留给他的弩箭,笑道:“阿闲来了京城,好像也变得更机灵了。”
“哥……”赵闲回过神来,蹦跶两下,叉腰跳了过来,冲着院墙那头哼气道:“你来干什么,这是太平坊的景王宅,你不得主家同意却私闯,岂是君子所为!”
赵慕萧这才探着脑袋看过去,只见院墙上站着一人,白衣轻扬。
又是褚松回!他顿时皱了眉,还真是不管不顾,阴魂不散了。就像他半瞎里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絮状的迷乱模糊。
“我自认也不是君子。”褚松回翻身下墙,将手中的风筝抖了一抖,扣动机关,拔出锁住的箭头,笑道:“好箭法,机关术也是一绝,至于这风筝上的字嘛……”
赵闲气得咬牙跺脚。
“那个是我写的。”赵慕萧静静道。
褚松回便又看了一遍,含笑道:“萧萧写得好,清新灵动,有飘逸洒脱之姿,尤其是这个‘褚’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托他的福,赵慕萧对这个也是烂熟于心,想想便怄气,低头换弩箭,不愿理他。
倒是赵闲吃惊:“你认出了?”
写得如此之潦草,也能认出是他名字?这人长得什么毒眼?
褚松回悄悄打量赵慕萧,道:“我猜的。”
赵闲不信:“定是娄宅使通风报信。”
褚松回轻咳了一声,“自然不是,我只让娄宅使暗中照拂,却没让他监视窃听。萧萧,我是听许子梦老先生所说,因而猜到的。”
这泄愤的恶作剧是赵闲一年前想到的,那时褚松回不告而别,惹得赵慕萧伤心,赵闲便想了个这么个法子出气,被当时的教书先生许子梦知晓,书信给了褚松回,且将他痛骂一顿。
“你好意思说!”赵闲胆战心惊地呵斥,“难怪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先生都那般心虚,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阿闲,别与贼说那么多。”赵慕萧淡淡道。
赵闲大步上前,一把夺过风筝,背手藏在身后,“对,没错!正门不走,偏逾墙越舍!不过我们这里庙小,怕是迎不起玄衣侯,还请玄衣侯另寻楼宇吧。”
他说的什么,褚松回自然不当回事,对赵慕萧道:“只怕我走正门,递名帖,你不理我。”
低声细语,含笑轻柔,仍漾着当年灵州夏日的清朗之气。
装得是有模有样。
赵慕萧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正要回屋。
“萧萧!”褚松回忙绕过碍事的赵闲,快步追了上去,支手撑着廊柱,“我此次来找你,是有要事,正事。”
他来时带起一阵风,手腕微微用力,拂起游廊下栽的几株秋海棠。
赵慕萧忽觉脸颊痒痒的,馥郁的香气如同一缕缭绕的烟。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秋海棠枝头摇曳,白衣青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赵慕萧心下不悦,“你要做什么?我话都与你说得那么清楚了……”
褚松回道:“萧萧,真有要紧事,事关冯季之死。咱们当初讨论,都认为冯季并非自杀,而另有隐情吗?萧萧,你可还记得此事,现下有些线索了。”
冯季的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赵慕萧略有怀疑,却不想应他。
褚松回便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将冯季之事先简略回忆了一遍。
赵慕萧突然顿住脚步,声音软乎又严肃:“我说怎么那枚竹简怎么不见了呢,原来真是被你偷走的。”
“怎么能说偷呢……”褚松回正要狡辩,见赵慕萧瞪他,咬人的兔子一样,忙改口笑道:“好,是我偷的,萧萧别恼,你猜后面怎么样……慢些。”
赵慕萧嫌他甚是招人烦,步子不由地快了些,可他毕竟眼疾,又没有小厮扶着,走得快便容易磕着碰着。这不,一转过回廊,便险些磕到柱子上。
幸好褚松回及时拽住他,将他扶住。
然而还没扶稳,褚松回便又被一推。他顺势往后,后背撞到廊墙,没忍住闷哼一声。
赵慕萧不由一愣,迟疑。
褚松回摆出一副历尽艰险、虎口逃生的不容易,道:“在漠沙与乌夏对决的时候,我正与他们右将军鏖战,那家伙阴险搞偷袭,我后背就被他砍了一刀,流了好多血。方才那一撞,就是撞到了伤口。”
赵慕萧皱眉,“真的?”
他在曲州时,经常去说书摊子说故事的,知道上战场的将士都是九死一生,自古没有轻松的。如玄衣侯这样百战百胜的战绩,背后又是如何的步步为营,赵慕萧大抵能够想象得到。他刚才那一推,用劲也不小,只怕还真的碰到了他的伤口。
“当真,我没骗你。”褚松回见他面色有缓和,趁势追击:“萧萧,我与你发誓,我以后绝不可能再骗你瞒你,否则我枉为人。”
赵慕萧一听这话,陡然又板着脸,“师傅说了,骗子和男人的话最不能信了,我已经被你骗过一次,绝不可再被骗第二次。”
不再管他什么后背的伤势,冷酷地掉头就走。虽说他撞到他伤口,有些心虚,哼,不过褚松回也不是傻子,自己会处理的。而且褚松回为人狡猾,说不定就是装的呢。
“萧萧!”
褚松回只想扇自己,早知便不提这一茬了,卖个惨都没卖出去,可知前路漫漫。
“萧萧,我也不可能再骗你第二次,以后我什么都跟你说。”褚松回表完衷心,唯恐赵慕萧又揪着这事生气,忙借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冯季的竹简!我后来觉得不对劲,去冯府暗查了一番,发现他生前的一些竹简竟然失踪不见了,我猜盗走竹简的,与杀死冯季的,必为同一人。”
赵慕萧不感兴趣,但偷偷竖起耳朵听。
褚松回道:“凶手既盗走竹简,说明这竹简必有异常之处。但我们手上还有一根断竹简,凶手若严谨,必会发现,所以我伪造了一根假的,引鱼上钩。果然当天深夜,凶手潜入知文堂,正是在找这根断竹简。后来我便派人跟踪他,探明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可惜……”
他话语搁至此,却不往下说了。
“……”赵慕萧凶着张脸,“只可惜什么?”
褚松回笑了一笑,斗胆扶着他,穿行竹径,“只可惜那夜暴雨,亲随失了方向。不过能确定的是,那人必藏身于竹枝山道。再然后,竹简的线索便断了。直到我们去曲州的简王墓,在墓中发现有着相似文字的又一枚竹简。”
赵慕萧挣脱他。奈何褚松回脸皮奇厚,被甩开了又贴上来。赵慕萧生气之下,抓住竹竿来回晃悠,打他脸上。
褚松回只觉清竹飘摇,含笑道:“我此去乌夏,俘虏了一个齐国出身的乌夏将军,他在乌夏待了多年,通晓异族文语,那简王墓中的竹简,记的是乌夏。乌夏当年蠢蠢欲动,派人挑唆简王谋反。竹简上的典籍故事应是乌夏人书写,后来简王被诛杀,简王府被灭门。下葬简王时,陛下下令将他的生前之物陪葬,这竹简因而在墓中。只是,冯季的那一根竹简,问题便蹊跷了。”
赵慕萧推他,却又忍不住听他说话。
“那个人想了一夜,多番还原字迹,猜想应当是这几个字:桃棠发,满溪花。他记不得太清,只说依稀像是曲州的调子,因时日久远,并不确定。萧萧,我想着你在曲州多年,可有印象。”
赵慕萧怔住,“桃棠发,满溪花,盼远方儿郎早归乡?这是曲州太侑郡一带的歌谣。”
“真的?那他倒也没说谎。”褚松回面色朗然,见赵慕萧因惊讶,而忘了推开他,心下一喜,趁机扶着他穿过了竹径,“萧萧你可会唱?”
赵慕萧刚想说会唱,从前师傅与邻居经常在溪畔唱上几句,他听着听着就会了。
忽然意识到褚松回又扶着自己,“不会!”
“不会便不会,萧萧别气着。”褚松回顺从他,“我已派人去快马加鞭去查这个曲州歌谣了。只是这用乌夏文,却写的曲州歌谣。且冯季祖籍灵州,与曲州以及乌夏都不相干,却好似十分珍爱这竹简。实在是太奇怪了,背后必有隐情,对吧,萧萧?”
赵慕萧下意识点点头,是很奇怪。
乌夏文,曲州调。
这完全就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
褚松回轻笑了一声。
等赵慕萧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跟着褚松回的思路走了,顿起气恼,再次用力甩开他的手臂,加快步伐,回了自己屋,门一关,将褚松回隔绝在外。
褚松回又吃了闭门羹,不过心情却是甚好。
然而一想到赵慕萧的真未婚夫,另有其人占着,登时敛了敛笑意。
真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