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台远眺,见平都城风光,繁盛壮丽,楚随心中慨然,随口吟诗。
赵慕萧听不懂他在吟些什么,眨眨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哦”声,“好诗。”
楚随便不再吟了,带他游赏秋风台,又步至木樨林。穿过几株桂花树,见四下无人,楚随道:“小王爷,在下有一件事想与小王爷坦白。”
“可是为了婚约之事?”
楚随讶异,“原来小王爷知道。”
“楚公子早说便是了。”
楚随这人虽很好,替他夹菜,扶他走路,带他逛游平都,小心周全,无微不至,可赵慕萧也不是傻子,对方在灵州时多次避而不见、不告而别,方才言语中又隐隐有套话试探之意。若不是褚松回一直在后面跟着,他有意气他,否则早挑破对方,直言告辞了。
“你我的婚约本就是一场误会,当初在灵州,父亲让我将此玉坠交换,谁知遇上山贼,玉坠被夺……”
楚随从袖中取出玉坠,话还没说完,只觉眼前一晃,而赵慕萧已侧身至他跟前,距离极近,不过咫尺。楚随尚未反应过来,手中一空,玉坠便被扯走了,身影再度一晃,赵慕萧已退回原位,平静道:“楚公子的意思我明白,还了玉坠,我们的婚约便不作数。”
与此同时,他藏起玉坠,松了口气,心道若是让褚松回看到楚随还玉坠,他岂不是觉得自己还有可乘之机?
哼,绝无可能!
他悄悄瞥了眼远处的褚松回,细听分辨,却没有任何声音,寂静得异常。那道白衣身影,冷肃如月夜。
“小王爷……只是陛下那里……”楚随回过神来,蹙了蹙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如今小王爷身份也不同过去了,只怕此事,我们两家私下交换信物,是决计无法取消婚约的。我人微言轻,见不了陛下。”
赵慕萧听出弦外之意,了然道:“楚公子放心,我与陛下说。”
楚随暗暗松了口气,神色温和,笑道:“多谢小王爷。”
二人沿花林没走多久,楚随正思索寻个借口离开,恰巧这时候书童慌慌急急地跑过来,“公子,翰林院值班的小太监奉徐大人之命,特请公子前去翰林院。”
楚随忙问:“今日正值休沐,徐大人唤我,可有说为何事?”
“为书文馆的典籍档案,烦请公子回翰林院,将剩下的整理完毕。”书童道。
楚随心想岂不正是好时机,便道:“本想再陪小王爷去东市瞧瞧,平都城有许多的奇珍异宝,可惜只能等下次。徐大人要务缠身,在下不敢在外逗留多时,只得先回翰林院了。”
赵慕萧亦是心下一松。楚随虽为人亲切温柔,但赵慕萧并不喜欢……至少,不想当初喜欢褚松回一样,喜欢他。
想起褚松回,赵慕萧又一拧眉,顿生烦郁。
见楚随与书童走了,随后跟着的小厮安童正要上前,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将他衣领一提,只觉劲力十足,他整个人便被拽走了,待看清是谁时,不由地张大嘴巴,“你不是……”
将夜将他捂住敲晕,看向褚松回:“侯爷。”
林中又冒出个人,恭敬道:“侯爷,已经支走了姓楚的。”
褚松回面色凝霜,淡声道:“嗯,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桂花树下,点石踏步,轻功越过。
*
赵慕萧垂眸静等,还不见安童过来,疑惑着这小童是不是被路边贩卖的米糕给绊住了,正要循着记忆,沿回头路去找找,转身之际,忽感落叶沙沙,一道白衣身影翻卷,悄然而近。
赵慕萧知道是褚松回。那日恩断义绝后,他们没再说过话,但褚松回阴魂不散,一直暗中盯着他,鬼鬼祟祟的,目光灼灼的。
他也全当没察觉到,全当没有这人。
因而赵慕萧避开那道身影,往树下旁处去,偏偏这时,他的手腕被抓住。赵慕萧下意识握拳转腕,催动内力向外一推,挣脱开褚松回的手掌。须臾之间,褚松回又出手,快如闪电,再度直取他手腕。
此时晌午,光色浓烈。阳光斜照桂花林,一瞬刺目。赵慕萧只是稍微晃了晃神,手腕已经被褚松回扼住。褚松回微微用力,将他压在桂树上。
桂花遮阴,不感秋光。浓郁桂香中,似乎还飘摇着清雅的荷露淡竹香。
隔了一年,依然相熟,瞬时令赵慕萧想起了褚松回曾在王府的亭中教他写字时,从他的衣袖与香囊中散出的气味。那是赵慕萧很喜欢的气味。
可如今秋日,哪来的荷露香?分明是这人故意的!
赵慕萧面有愠色,道:“你是要打架吗?”
褚松回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
萧萧凑近楚随,相距极近,从他的角度看来,就是像亲了上去一样。
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褚松回当然知道,萧萧是内敛乖顺的性子。他与楚随才认识没多久,不可能亲楚随。哪怕是他们当初在灵州,也是相处了一段时日,才亲亲抱抱的。可是……褚松回又不敢断然,他心很乱,不断地想着他们为什么离那么近,想着万一萧萧真的喜欢这个楚随呢,万一他真的永远都不会理自己了呢,万一他慢慢地把自己给忘了呢……
不行,绝对不行。
“你要是觉得出气,你就打我,只要你能出气,怎么样都行。”褚松回气息沉闷,道。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是玄衣侯,我就不敢打你?”
赵慕萧绷着脸,一副气势汹汹的凶恶样子,提脚踹他腿。
褚松回没动,看他模样生动,受了这一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一点也不松开力道,说道:“你可以不当我是玄衣侯,怎么打都行。但你告诉我,你与楚随说些什么,方才又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得那么近?为什么要笑?他让你很开心吗?你喜欢他?”
声音极为低沉,就像靠在耳边。
赵慕萧扭开脸,不想理会他。
他刚扭开脸,微凉的手指就将他的下巴握住,掰了回来。赵慕萧对上一张模糊却很熟悉的脸,眉间轻蹙,“疼。”
下一刻,下巴被松开,手腕的力道也轻了些。
“萧萧。”褚松回藏着语气中的急迫,“你还没回答我。”
“为什么要回答你?”
赵慕萧还觉得委屈呢,“我与楚随如何,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他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夫。我与他是亲近,还是说笑,那都是我们的事。在灵州的时候,你骗我那么久,可到了平都,你也总该放过我了吧?”
每次说到这个,褚松回悔恨汗颜,自知不占理,怨气也泄了三分,不敢看他眼睛:“是我错了,是我混账……”
“本来就是你的错。”
赵慕萧一字一句地说:“你假冒楚随戏侮我,分明是将我当成你在灵州消夏的消遣罢了。如今事情都已经暴露了,还跟我说这些话,难不成你是还没玩够?”
“萧萧!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真心喜欢你!”
褚松回一直觉得赵慕萧柔软得像只小兔子,不料兔子急了会咬人,他的骨子里刚烈,说起狠话来,慢吞吞的,却也真是诛心。
赵慕萧不想听,道:“我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你了。
那就是曾经喜欢过。
褚松回如吞涩枇杷,酸意笼罩。
“那,那你……你喜欢他?”褚松回心口疾跳,不敢呼吸。
赵慕萧眼睛动了动,道:“喜欢呀。他长得挺好的,性情也温和。”
“他长得哪里好了?你既见了我,再见他,便不知不过如此了。”褚松回忙不迭道,“而且所谓温和,也都是装的。”
赵慕萧哼声,轻飘飘道:“我有眼疾,寻常时刻看不清你们的相貌,因而在我看来,你与楚随,长得都差不多,白衣,一团模糊而已。”
褚松回一滞,“怎么就差不多?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萧萧你也说过的。你别喜欢他,还喜欢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不会骗你的。”
“……”赵慕萧只觉得怎么会有这般厚脸皮的人,更加直白道:“我现在讨厌你了。”
褚松回怔住,“讨厌?”
一看见他,赵慕萧就忍不住不生气,道:“是啊,你以楚随的身份接近我,已然很卑鄙。现在想想,我们的每一次牵手、拥抱、亲吻,你看我那么黏着你喜欢你,唤你楚郎,还不知在背后如何笑话我呢,我当然讨厌你。”
“萧萧……”褚松回昏了脑袋,只想同他回忆曾经的美好,原谅自己,“我没有在背后笑话你,而且我们那个时候,很开心不是吗?”
赵慕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也带偏了,道:“是很开心啊。可本应该是我与我未婚夫楚郎的开心,我本该牵的是他的手,抱的是他的怀抱,亲的也是他,与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有什么开心可言!”
褚松回听他言语,脑子里止不住地冒出些不该有的画面。
他想到了真的楚随,在灵州与赵慕萧泛舟江上,采摘藕花;在热闹的街上逛玩,旁若无人地牵手;入夜林间,彼此相拥躲过主人家的巡查;想到楚随握着赵慕萧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还有在乌篷船里,在摇摇晃晃的月影中,轻柔地亲吻……
眼前一黑,他又霎时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幕画面,萧萧与楚随相距甚近的亲切,似吻非吻。
“不。”褚松回由惊惶与醋意中渐渐收拢意识,凝视着眼前之人,语气渐渐沉定,“绝不可以。是我先遇见你的。是我,也只有我。”
“与你真是说不通……”赵慕萧从袖间悄悄取出银针,琢磨着下手。
褚松回不曾注意,始终盯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好,那便不说了。”
说罢,他俯身抱紧了赵慕萧,手掌扶在他脑后,侧脸一偏,占上他的嘴唇。
此番猝不及防,赵慕萧一呆,指间银针一抖,竟掉落在地。
他面颊泛起热意,既是恼的,又是羞的,“唔……褚松回!”
“不叫灵遇哥哥吗?”趁他言语的空隙,褚松回探入游舌。
他身后就是桂花,轻微一摇晃,便簌簌如雨飘落,甜香袭人。
灵遇……哥哥?
赵慕萧蓦然忆起那一晚在流云镇的小乌篷船上,似乎……是有这么个名字?灵遇,褚灵遇?
是……褚松回的字?
赵慕萧舌尖轻轻一麻,是褚松回咬的。
赵慕萧又起怒气,狠狠咬他的舌头与嘴唇,踹他的腿。
是真的狠,褚松回不得不松开他,舔了舔下唇,只尝到与血混在一起的甜意。
赵慕萧气呼呼地瞪他,使劲地擦着嘴唇,“你好不要脸,我是有未婚夫的!”
褚松回含笑,替他拂过肩上的落花,“我今天算想明白了,萧萧,不管你怎么推我厌我,我都不会把你让给别人。你有未婚夫又如何,我照样敢夺。我近来闲暇,有的是时间,我会天天去陛下殿中跪着,直到陛下应允解除婚约。”
“你无耻……”赵慕萧拍开他的手,用力推开他,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
耳根红如晚霞,抖落一身的桂花。
褚松回指间拂过唇上的咬伤,抬手挥向桂枝,又一阵落花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