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玄衣侯?”
下榻的太平坊里,景王和景王妃大惊失色,齐齐站了起来。
景王结巴道:“阿闲,你、你是说,萧萧的未婚夫,那个楚随他、他……是玄衣侯?!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赵闲是一路跑回来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甩手擦着汗,抄起茶壶,对着壶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干净。喝完后,打了个嗝,气愤道:“对啊爹,千真万确!你和娘方才回了驿站,没见到那玄衣侯凯旋的场景,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一年前一声不吭就消失了的楚随!要不是我们也来了平都,岂不还被他蒙在鼓里!”
赵慕萧窝在椅中坐着,不置一词,垂着脑袋,目光稍显涣散,盯着自己的靴子在发呆。侧着靴子,一碰一歪。
景王妃摸了摸赵慕萧的脑袋,有些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楚随怎么会是玄衣侯?他分明有玉坠作为信物啊!”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赵闲恶狠狠地将楚随拽过来,“爹娘,他才是真的楚随。”
楚随温和知礼,先拱手拜见景王与王妃。
景王被惊天之闻砸得震惊无比,打量他,模样竟与昔年好友楚允如出一辙,心中顿时深信不疑,急忙问:“楚随,你可知事情缘由?”
楚随道:“回王爷的话,玄衣侯大人如何成了……晚辈,这晚辈实属不知,兴许其中有些误会。”
他将往事细细说来:“一年前,家父收到王爷来信,言及小王爷失而复得之事,家父告知此事,因而晚辈奉父命,回灵州祖宅扫祭,一并亦将信物归还。可不料在进入灵州城不久后,就遭遇了山贼,劫走晚辈身上的全部财物,也包括那枚玉坠。”
恍若神思游离的赵慕萧闻言,不禁慢慢抬眸,落在那一抹白衣人影上,“玉坠被山贼抢走了?”
涣散的眼神渐渐收拢光亮,眉心一蹙。
他想起来了。
当初在晴岚亭,遇到那个人后,他请自己去画舫用膳,说起遇了山贼……那,极有可能就是,打劫楚随的与打劫那个人的,是同一拨山贼。不过那人武功高,山贼碰了硬茬,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照着那人的性子,可能这群山匪还反被打劫了。信物玉坠,或许便因此落到了那人手中。
再然后,他拿着信物,策马经过晴岚亭。
他恰好又姓褚,与楚同音……
真是阴差阳错,将他认成了未婚夫楚随。
楚随还在继续讲:“说来惭愧,我自幼从文墨之道,不通武艺。丢失了此等重要的玉坠,不敢面见王爷。等祖宅处理了之后,晚辈鼓起勇气,书信王府,邀小王爷相见,解释此事。只是晚辈等候多时,不见小王爷踪迹,晚辈急于进京赶考,便令人托了书信,先行离去。后来才知,书信丢失,晚辈真是该死。”
他叹声道:“虽已过去一年,还恕王爷宽宥。”
故人之子如此诚恳,景王只好道:“原来如此,无妨,既然已经过去了,便也不必再提。”
赵慕萧心有疑惑,“你等候了多时,我也等了一上午,可我并未瞧见你来,最后只等到了……”
“这……我便不知了。”楚随亦是不解,“方才在街上,见玄衣侯与小王爷认识,甚是惊诧。”
这就怪了。
众人迷糊,连赵慕萧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楚随说他去了,可赵慕萧自约定时间就在等了,不见人影,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忽然间,“啪嚓”一声,刺耳的锐利声响,赵慕萧循声望去,看样子应是赵闲没握稳茶杯。
“我……我捡起来!”
不知是不是赵慕萧多想了,但好似在他的目光落在赵闲身上时,他立马蹲了下去,速度之快,如羽箭离弦。但他疏于练武,猛地蹲下来,眼前一晕,险些划到茶盏碎片伤了手。
景王道:“你毛毛躁躁的,吉童!”
吉童扶起赵闲,“小少爷,奴才来!”
赵闲被扶着坐下,低着脑袋,也不义愤填膺地痛骂玄衣侯无耻了。
赵慕萧看不见他表情,但直觉他突然变得不对劲。
“阿闲?”赵慕萧回想当时的情形。
楚随遣书生递来信笺,先是经了赵闲的手,然后才送到他们面前。信上邀约,于晴岚亭相见。那时他们也议论,怎么选了如此偏僻的地方。后来那张信笺,也被阿闲不慎烧掉了。
赵慕萧若有所思,问楚随:“楚公子去的是晴岚亭?”
“晴岚亭?”楚随摇头,“不,是清风亭。”
清风亭则在灵州城内,距离景王府不过三条街。
景王与景王妃又一惊,“这……”
景王瞥见赵闲鬼鬼祟祟的,想溜走,赶紧喝住他,“站住!怎么回事?”
赵闲也知瞒不过去了,先嗷嗷向天哭喊,然后跑到赵慕萧身旁,搀着他的手臂,一脸悔恨痛心,哀求认错:“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又心虚,又害怕,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当时与兄长不合,也讨厌楚随,于是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将信笺上的清风亭改成晴岚亭。
“搞了半天,原来始作俑者是你!”
景王妃气得直戳他额头,景王更恼火,猛地一拍桌,上手就拧他耳朵,狠狠教训。
赵闲哭道:“疼疼疼——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呜呜呜,我哪知道会招来个玄衣侯啊,哥你也踹我吧,都怪我……”
楚随看呆。
事情的真相已经了然了。赵慕萧按了按眼角,有些无奈皱着脸,“阿闲你……算了,我不怪你。”
最可恶的是那个人!
他自知晓是个误会,却不说,偏以他未婚夫自居,还牵手、拥抱、亲吻……分明是故意戏弄!
赵慕萧捏了捏拳头。
讨厌至极。什么玄衣侯,就是个……就是个骗子!流氓!小人!
*
长乾宫内。
褚松回打了个喷嚏。
帝王挥手,丝绢宝石、珍奇香料、万金赏赐如流水一般,被送往侯府。
“这一仗打得真是好啊!”
高坐在殿上的成元帝已见年迈苍老之态,两鬓斑白,发髻稀疏。他捧着早已被摸皱了的军报绢帛,笑中纹路尽显。人虽老去,却无萧条沉暮,反而精神矍铄,别有昂然意气。
“灵遇,来!”他放下军报。
春寿掀开帘帐,褚松回随成元帝步入内宫,只见偌大内宫,金玉铺成的地面上铺画一张地图。
画得极其详细,大到山河纵横,小到郡县村落,一一可见。
成元帝扯起大袖,接过春寿递来的毛笔,在北方位置圈画,道:“自朕登基以来,赵、温、陈三国俱灭,又吞南筠、缥扬二国,使当前齐国拥八道三百州,万里疆域,皆在脚下。此战又挫了蛮族之首的威风,夺其骏马,杀其王侯,快哉!”
“微臣贺喜陛下。”褚松回看向地图中宽阔的一片北方,忆起草原追击,“只可惜未能彻底歼灭乌夏,是微臣力不能及。”
“自乱世以来,已有百年,中原刚结束战乱不久,自是不敌这些养精蓄锐多年的乌夏兵。对方又狡猾了起来,兵马长期僵持,于我国不利。爱卿不必自责,朕答应与乌夏和谈,亦是为了日后考虑。”
他将毛笔甩给春寿,脚踩漠北,哈哈一笑,“无妨,此一战威慑天下,也重挫了乌夏。朕昨夜梦到,这个蛮族撑不了多久了。乌夏一倒,其余部落不过是裂缝之墙,不足为惧。灵遇,不可懈怠,切要训兵秣马,待下一战,势灭乌夏。”
褚松回道:“微臣遵令,定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成元帝高兴不已,招呼春寿赐酒,“太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酒,专赏国士。”
褚松回落落坦然,恭谨饮酒,“谢陛下恩典。”
成元帝越看他,便越觉欣赏,“你不愧是褚原的儿子!朕的那些儿子们若能如你骁勇,朕心何等宽慰啊。”
“微臣愧不敢当,如何敢与皇子相比。”
褚松回想起在城门前,端王、盛王等皇子的殷勤。他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玉杯,无暇顾及凯旋回京后与多方势力的周旋,甚至方才面见皇帝,包括回话,脑海中始终盘旋着赵慕萧的身影,他或震惊或生气的情绪如在眼前,那丢掉手腕腰带的动作,更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间,灼伤冒烟。
“你这次立了大功,朕给你的赏赐可还满意?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朕,朕一定满足!”
成元帝肉眼可见的欢喜。
“微臣……”
褚松回正想婉拒,他深谙君臣之道,自己正是有功在身,皇帝已大加赏赐,若再求要,便给朝臣留下话柄。不过话到喉间,他忽然转了转,改口道:“陛下,微臣确实有一件事。”
“但说无妨。”成元帝道。
“陛下可还记得十八年前,赐下的一桩婚事?”
成元帝颇为意外,“你是说,景王长子,与曾任黄门侍郎的楚允之子的婚事?”
褚松回道:“是,微臣恳请陛下废除这门婚事。”
成元帝若有所思打量着褚松回的神色,仰头大笑,“褚灵遇啊褚灵遇,你也真是出息。堂堂打了胜仗的将军,多威风八面啊,却狼狈地追着一个小瞎子跑,还让平都城的百姓都看到了。在城门时,定国公说你骄纵,自恃功高。不过朕看你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又是褚原之子,不计较你之过。你倒好,还敢反过来提及此事。”
褚松回脸色不太好看。
他自入军营,百战百胜。可当时见赵慕萧与楚随走了之后,那滋味真是……
竟觉得如同打了败仗。
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成元帝掀着帘子,离开内室,一边道:“朕就知道,你当初在灵州时,假冒人家未婚夫,就是不安好心,现在看来,自食其果了?”
褚松回自是后悔,“陛下,是微臣荒唐无礼,求陛下成全,先取消了这桩婚事吧。”
“若不是灵州城出事,景王的长子冒头,朕早忘了还有这婚事。不过……此为他二人之事,说不准他二人有情有意,何必取消。若要取消,也该是赵慕萧或楚随,或者景王来说,你嘛……”成元帝笑了笑,只觉甚是有趣,“急什么。”
褚松回怎么能不急:“他们哪有情意,萧萧从没见过他……”
“好了,别激动,你先退下吧。”
春寿递来奏折,成元帝啧声,敲了敲桌面,“你看,定国公这么快就来参你了。一个将军,长街追逐,亏你也干得出来?”
褚松回请求落空,回到侯府,虽见堆了整整一屋子的赏赐,却也笑不出来。没心思应付母亲的咄咄追问与京中好友同僚的贺喜,他就匆忙去沐浴更衣,派人备马。
“快点。”褚松回催促千山。
千山汗颜:“是,是,侯爷!”
没敢说,这已经很快了,再快准保又被定国公等老臣参奏。
但褚松回不管,他还是嫌太慢,抢过缰绳,纵马疾驰,卷起红尘飞扬,直奔太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