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羯看了看剧本寥寥几句话，没觉得哪里难，角色又没有台词，怎么会复杂呢？

剧本里写的悲伤，舒羯恰到好处的落泪，眼泪流下来也是一大颗一大颗的，镜头里看起来漂亮极了，可陈春来却说不行。

他讲戏时不把情绪简化为单一的表达，也不用明确的词语来定义角色的心理。

是该说太过于笃信演员自己的感受了吗？但这种方法对一个只演过偶像剧的舒羯来说，无异于将她丢进一片迷雾中，让她自行摸索出路。

在舒羯待过的一个个没有分镜脚本的剧组里，每天的通告单上都是以场为单位的。

一般来说，一天拍个五六页纸，这都是惯常的，哪有现在一遍一遍只磨一个镜头的事情。

“到底是要什么情绪，就不能给个明确答案吗？”在被第十三次叫停后，舒羯终于忍不住了，“我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你要我怎么个演法？”

陈春来坐在监视器前，导演椅拢住他一整个高大身姿，他拿着对讲：“明确答案？你觉得悲伤是掉眼泪就行的吗？这些外化的表演，在电影的镜头语言中根本就撑不住。”

“我不需要你把演过的东西再演一遍，你没有过很难受的时候吗？没有过心如刀绞的时刻吗？”

“陈芸生在这个时候是一种自嘲式的苦痛。她对过去的自己失望，可谁成长的过程中不曾这样呢？我们都有过为过去感到后悔的日子，但同时，那个过去又浇灌筑成了现在的自己。”

舒羯这么想着他说的话，眼泪便毫无征兆就落了下来。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眉头还是皱着的，还在为他的叫停而感到不快。

陈春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搞得一愣，他好好在讲戏，讲着讲着演员哭了。

而且还是舒羯。

她每一天在剧组的日子，陈春来就没有看到过她除了开心之外的神情。

舒羯自己也没想到会哭。

可她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在哪都犯困，唯独在床上就是睡不着。

脑子里时常浮现幻觉。思维跳跃得厉害，有时候一句话会在她脑海里牵扯出完全不相干的记忆。

就像前几天无缘无故想到陈春来，刷朋友圈看见他照片莫名生出的气。而这一次，她听到陈春来的话时，突然就想到了母亲。

就在不久前，她又给舒珂宁发去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

舒羯跟舒珂宁说，可能她现在遇到的麻烦不需要她结婚，只需要她自己也可以解决掉。

可得到的回复简短——

“你再去见见宋蔺舫，我最满意宋家。”

舒羯确实没有对于家庭的爱，可是有对于母亲的依赖。

当她在幼儿园被排挤，在小学被欺负，在初高中被荡/妇羞辱时，只要缩在房间里，把自己蜷成一团，努力想象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有母亲，她会爱我的。」

舒羯靠着这样的幻想熬过了很多个不眠的夜晚，也只有靠着这样的想象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

——可如今，她真的有了母亲，她怎么可能不去贪图母亲偶尔流露的温情时刻呢？

她甚至不需要母亲真正站在她这边。

只要外界知道她有母亲，知道她是舒珂宁的女儿，这个身份就足以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了。

所以，被母亲催婚，被母亲要求联姻……这也是一种被爱着的证明。

舒羯想，她不用再特意去寻找陈芸生的情绪了。

因为她也是这么长大的，她也曾像陈芸生一样，后悔、质疑过自己，在某些夜晚痛恨自己的过去，可这些过往终究还是塑造了她，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舒羯看上去锋利，可内心深处，比谁都脆弱，比谁都不堪一击。

她的壳是冷硬的，但她的软肋清晰可见。只要她最爱的人说“不要她”了，她就会彻底崩溃。

意识逐渐模糊，直到她听到陈春来的声音：“情绪没有明确的答案。你每次哭泣，真的是因为某个理由吗？它只是你对一连串事物的反应，是无意识的流露。”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生生吸进去：“我们在演戏，我不希望你‘去演’，我希望你成为陈芸生。去做你认为她在那个瞬间会做的事，而不是想象她会怎么表现。”

——成为她。

好。

那就成为吧。

躲进角色里，就不用再去想那么多了。

*

舒羯卸完妆，洗完澡，疲惫没有丝毫减弱。她躺在床上，脸朝天盯着天花板，光线有些刺眼，但她又懒得去关灯。

她给许琼珊打了个视频电话。

在这之前，她看到聊天记录，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今天第几次找对方了。

许琼珊的日程一向很满，可无论多忙，她的电话总是接得很快。

舒羯先是汇报了今天一天的工作情况，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接着又跟她吐槽导演和母亲，许琼珊依旧和往常一样让她好好工作，其余的不用想。

又告诫她：如若不想毁了自己的事业，就别和男人私底下沾边，明摆着是要舒羯远离许琼珊之前在巴黎看到的那个男人的意思。

一旁的周米听着，忍不住脑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心想：这俩人是不是有点过于……亲密了？怎么连她的社交都要管？难道说她们之间真是网上所传的那种关系…？

不过很快，她又甩了甩头，把自己刚刚冒出来的不可说的想法按了下去。

怎么可能！这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明星和经纪人的闲谈关心吗！

舒羯挂断电话，尝试入睡。

在哪里都犯困，可就是在床上睡不着。

——今晚，大概率还是会失眠吧。

吃药让她的记忆力变差，刚刚和老许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隐约记得陈春来冷着脸，说“可以了”之后，所有人的反应。

就连那个对他有意见的周若来也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夸她演得不错。

王为涧就更不用说了，午休时，特地去到她的房车专程为她赔礼道歉。说其实他原来对舒羯还有点偏见，这下彻底没有了，也不担心小映的电影了。

舒羯：“谁是小映？”

“就Leon啊，你们不是都这么喊他，我还是喜欢喊他小映，他在我这里永远都是映雪，那个大二第一部片子就拿了国际奖项的学生。”

舒羯记着那名字，总觉得有点熟悉，随手在网上一搜，就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她初中的Q/Q网名也有这俩字。

一模一样的那种。

真是巧啊，还是说……

微博营销号赫然写着：【舒羯用Q/Q网名许愿，曾用名‘映雪之梦’，小时候的愿望朴实无华，竟然只是看一场雪。】

她躺在床上。想到某位跟她撞了网名的男性，今天讲戏时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冷漠，倒像是一种不带情绪的、耐心的说服。

既不疾言厉色，也不嘲讽讥讽，就只是平静地要求她，一遍遍地重来。

他们已经相处了好几天，他对谁都挺温和的，唯独对她，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昨天，舒羯在陈春来朋友圈里看到的照片上，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呀。

陈春来又不是不会流露情绪的人。

——他会和别人单独过生日，眼睛还含情脉脉的。

可为什么对她就这样？

舒羯心里不太痛快。她可不觉得是自己魅力有限，不值得被喜欢。

在片场，她一直是众人簇拥的焦点。就算是装的、演的，至少大家都会给她应有的回应以及热情。

工作人员对她客气，导演也都夸她敬业。

她点开手机，刚好看到周若来半小时前发的收工动态，底下居然还有陈春来的点赞。

——作为演员，哪怕导演随便说一句“还行”，都代表今天一天工作没有白费，她都能好好睡个安稳觉。

连周若来的朋友圈陈春来都有点赞，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点赞一下她今天这一天的表现呢？

如果是个正常导演，今天她这样的表现早该被夸上天了。

她攥紧手机，手指点开和陈春来的对话框，盯着空白的输入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打字：

你好，互删（进村版）：【导演，我今天演得怎么样？】

*

陈春来刚回到酒店，检查完今天的拍摄素材，才打开手机没多久，就看到朋友圈里舒羯发的自拍。

又是那种看着碍眼的笑。

他刚点进去，消息弹了出来。

陈春来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最后只打了两个字：

【不错。】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对面又来了一条新消息：

你好，互删（进村版）：【助理睡了，我睡不着，你那有褪黑素吗？】

陈春来抬了抬眉，迅速删掉前两个字，改成：

Spring：【有的，你可以下来拿。】

【秒回啊？敢情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不在呢。】

【下来？下去哪儿？你住楼下？】

过了几分钟，手机振动着亮了一下。

Spring：【外面。】

她已经换上了睡衣，脸上糊了一堆护肤品，糊得都油光发亮的，这人居然让她出去拿？

她不是担心别的，主要是怕脸上再沾点灰尘，明天脸上再起点什么东西。

还在拍戏，美貌check是必须的！这个天杀的陈氏，昨天不过就是吃了几片羊肉，今早脸就肿成了Chubby，害得她喝了两杯冰咖，拿皮筋绑了一上午的耳朵。

她捏了捏发红的耳朵，一边无语，一边对着手机屏幕思考。

你好，互删（进村版）：【我去你房间拿一下就好了啊，干嘛这么麻烦？】

Spring：【不想影响到你。】

……装什么呢？她待在清湾好几天了，还没有粉丝私生找过来，这就足以说明，这个地方的冷清和难找了，还能影响到她什么？

说得难听点，她在这个地方跟人大摇大摆约会，都无人在意。

他还怕影响她？明明是他折磨了她一整天，谁影响谁呢？

已经快十二点了，明天还有红毯，凌晨四点就要起床出发去机场，满打满算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了。

行，她妥协。

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为了不猝死，为了能再多睡一会儿，她愿意冒着风险只身下楼，勇夺褪黑素！

不就是下楼吗！

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一切疑虑问清楚，总归是要一起待一个月的工作合作伙伴，她可不能带着疑惑就这么过下去。

舒羯要问清楚陈春来为什么讨厌她，为什么跟她保持距离，为什么他本科用的中文名和她Q/Q曾用名一样，为什么今天明明她演得很好，他却一句夸奖都没有！

还有，为什么……他的生日没有跟剧组人员一起过？

舒羯推开门，夜风吹来。

陈春来站在光影交错的地方，嘴上叼着烟，听见动静，很快把那支吸了两口的BLACKEGOLD拧灭，丢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喂，导演，等很久了吗？”舒羯如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