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会本能地向往群体,希望自己获得认可、支持。
苏颜妍觉得很累,她不害怕为前来医馆就诊的患者看病,这些劳动也累不到她。
她觉得疲倦,是她的灵魂穿越时空,根本没办法找到同频的人。
曾经的萧景琮给过她安全感,这份安全感构筑的城堡又被他亲手推倒。
她可以教授小桃医学知识,引导她成长,与小桃说一些女孩子私密的小话。可,小桃没办法让她得到心灵的平静。
苏颜妍这才意识到,原来,让她放松、主动融入这个世界的,唯有萧景琮一人。
这才是她点头,同意萧景琮带她出门的原由。
萧景琮得了她的允诺,倾身凑到她跟前,眉眼深情,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苏颜妍视线正好对着他的下半张脸,她这会儿心思百转千回,视线触到萧景琮俊朗的脸,活跃的思绪启动联想:“真牛的一张脸,萧景琮的嘴居然是接吻唇型吗?怪不得那样软…”
“魂兮,归来……”萧景琮低低出声,两人凑得近,他湿热的气息如一条小蛇,扑在苏颜妍的脸上。
苏颜妍:“……”
她果断伸手盖住那张俊脸,直腰,手臂用力,将对方推隔开一臂距离。
萧景琮顺从她的力道,乖乖后退。
倏地,苏颜妍一顿。
有一条湿软温舌舔舐了她的手心,痒痒的。她一下子向后缩手,被舔过的手心濡湿一片,她蜷起手指,指节绷紧,葱白里透着润红血色,仿佛一朵吸食日精月华的花。
她的手原是撑着萧景琮推挡,手一收回,萧景琮便顺势向她收手的位置贴近,仅与她隔了一拳,单手从她颈侧环过,虚虚将她抱拢。
他的长发垂下一丝,落在苏颜妍脸颊边,风轻轻拂过,这丝发如同有了生命,温柔摩挲她的脸。
萧景琮伸手拨开这缕发丝,将它别在耳后。
他含笑垂眸,眼光一动,从她颈间挑出一条丝线链结,线坠不是金玉,而是一个刺绣小包。
鼓鼓的,圆润精巧。
他手指捻起这个蚕豆大小的线坠,指腹捻动,里面坚固硬物硌的手生疼。
他笑着吐出气音:“信物。”
那是苏颜妍初见时帮他拔出的牙齿。
苏颜妍指尖抵住他额头,将这只兴奋起来的“狗狗”推得远一些。
萧景琮没有得到心上人的亲亲,不甘地重换话题:“说起来我们也是命中注定,当时我居然就去了你那里。这样年轻,技术了得。外人传言菩萨教的你本事哦,难不成你真的是菩萨座下的小仙子?”
苏颜妍硬是从他的夸夸里,听出来试探。
她抿紧唇,赌气似的把萧景琮腮边软肉揪成一坨捏捏。
她讨厌胡思乱想的自己。
心中涌动的话,被紧紧抿住的唇封在肚腹,一句也蹦不出来。
只有说不清、数不清的消极、恐惧、暴躁、厌倦,潮水般涌出,纠缠成此刻阳光下紧紧缠贴在她身后的黝黑影子。
萧景琮“哎呦哎呦”怪叫几声,反手扼紧她的手,把带着红白指印的脸贴到她的脸边。
他低低沉沉抱怨:“妍娘好狠心,菩萨知道,都要怪罪你铁石心肠。”
“那让菩萨把我抓走,免你受罪,可好?”
“咿呀呀,万万不可!”萧景琮拖着戏腔:“我就喜欢小娘子你这样的泼辣。”
他的手和脸传递的温度这样热,贴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这样温情缱绻,他整个变成轻飘飘的鸿毛,却是压倒苏颜妍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颜妍因他滥杀漠视生命产生的一切惊惧反感,惊觉自己已经进入陌生世界的恐慌紧绷,勉强自己忍耐克制的消极烦躁……一片片情绪雪花落下、积压,于此刻崩散滑落。
想要交流的欲望压倒一切,她重重喘息几声,回抱住萧景琮,不让他抬头。
“菩萨没有教过我,她把我,送往另一个世界。”
“那里,女人和男人权利是平等的,能入学,学习各种知识,继承父母财产。我在那里学习,长大……”
“忽然一天,我救人落水,再醒来,就是回春堂苏大夫的独女。父亲失踪,母亲病弱,白延琅咄咄逼人,等着抢走家业。你说,我的经历哪边是真实的?哪边是在梦中?”
“就像庄周一样,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他?”
苏颜妍抱着萧景琮,就像溺水的人抱着浮木。
“你说,我是周庄,还是蝶?”
而你,又喜欢的是哪个‘苏颜妍’?
萧景琮没有动,乖乖保持她搂抱的姿势。他的声音轻快又坚定,在她耳边喃喃:“我不知道你是蝴蝶,还是周庄。我只能认定,你在我眼前,在我怀中。”
“如果你是蝴蝶,请留下;如果你是庄周,请醒来。请你感受我的怀抱,我的心跳。我真实,你真实。妍娘,请你与我长相守。”
“你这回答,未免有些滑头。”苏颜妍把心中最深的秘密吐出,只觉得轻松。
她倾空情绪积压,又能感受到快乐,这让她飘飘然,好像方才畅饮一番,酒精麻醉了她的神经。
她振作起来,恢复原来的坐姿,推开萧景琮,半靠在树干上。
光从树的缝隙穿过,在她脸上眼中映出点点亮。
“你身为皇帝,有什么故事?我想听你说。”
萧景琮席地而坐,捡起一小节枯枝,在指尖耍了几个花式。
他见苏颜妍情绪平复,屈指把枯枝弹射出去。
他淡淡地说:“我的前尘倒霉透顶,大概是否极泰来,才能转运遇见你。”
“以前我说过我与义兄的事,我这个皇帝,本就是勉强得来。若不是父皇当时只有我一个独子,哼。”
“父皇妃嫔若干,只我母后有孕,他因子嗣娶她;母后倾心父皇,奈何真心向来求不得。他们没有人真心想要我。我只是一个稳固江山的筹码,一个谋求私情的工具。”
“不过,”他话音一转,目光一寸寸拂过苏颜妍的脸:“因祸得福,经历过这些,我总算遇到你,也就知足了。”
他明明一身潇洒俊公子样,语气却软巴巴的,苏颜妍被他逗笑。
顺从他的心意,他们接吻。
缱绻一番,双双躺在草地上。炽烈的太阳慷慨发着光和热,把他们俩晒成一对懒洋洋的长条形状。
他们牵着手,苏颜妍挠了挠对方的手心:“你会变得专权专制吗?像历代皇帝那样,某一刻对我生杀予夺。”
萧景琮绞紧手指,牵拉着她轻轻晃动:“我永远不会这样做。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父亲。”
“辜负一颗真心,让赤诚的期待在无望等待中消耗殆尽,像谋杀我母后那样。”
“你知道吗?我母后原本也是位像你一般的女子。她是独女,有偌大的家业,无人可依。”
“富可敌国的家业是诱饵,引来垂涎的饿狼。她没有硬抗的勇气,嫁给我的父皇,祈望依仗丈夫保全财产。”
“她的万贯家财换来一个孩子。”
“多可笑啊,祈求保全的,未能如愿。不被期待的孩子,断了所有能出口控诉的路。毕竟她生下的,是当年皇室中唯一的子嗣呢。”
“后来呢?”苏颜妍问。
随着萧景琮的诉说,她的眼前仿佛看见这位宫中丽人的剪影——寂寞、悲伤、孤独、绝望。
“后来,她终于明白,她识错了人心。她想要谋求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得到。想通这一点后,她就活不下去了。”
萧景琮忽的笑了一声,自嘲地说:“而我,在这个故事里,连个角色都算不上。”
“我是人形砝码,是意外。母亲在时,我的父亲警惕我。母亲去了,警惕变成了嫌弃,再没人把我当个人啦。”
“太子,皇帝,名号称呼就像一件件衣裳而已。”
他转头,专注看着她,笑着说:“是不是特别无聊的故事?”
苏颜妍与他对视,澄明的眼中滑出晶莹泪珠,无声划过眼角、鬓角,消失在漆黑发梢。
萧景琮便不再笑,他举袖擦拭那泪痕,无措地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苏颜妍眼角脸颊嫣红一片,他怔怔停手,怕再擦拭下去,这张芙蓉脸会出现擦伤。
他手握成拳,抵在自己心口。胸膛中,那颗不安分的心,赤兔般躁动,跳个不停。跳得他几乎产生幻觉,觉得这颗心要从嘴里跳出,蹦着跳着,奔到苏颜妍身上去。
那双泪眼还在下着痛雨,一滴一滴灼伤他。
萧景琮如获点化,捧着苏颜妍的脸,低头,唇印上那双眼睛。
咸咸的,原来眼泪是这个味道。
他想,他不要再看到这双眼睛流泪。
……
有情人的世界小小,只容得下贴心的两个人。
离开这对有情人的幽谷一隅,京城中,暗潮涌动,流言四起。
这流言,还要从回春堂传起。
苏颜妍改革医馆,开放珍贵的知识,无偿教授给向学的人。
平民百姓如小桃,大龄女子,都可以学足本领,独立出户,养活自己。
放在赤脚用尽全力奔跑劳作才能勉强糊口度日的人面前,这条路,是多大的诱惑。
“听说了吗?回春堂是苏神医,治牙本事好,谁去学她都教。”
“妙手回春,有教无类…”
“仙子般的人物!”
赞誉向往背后,拖着阴暗的影子。
“苏颜妍这丫头数次坏我好事。她身边纵有人护佑,这样特立独行的性子,哼!潜伏进去,静待时机。”
“白延琅怎么样了?”
“荧惑从乱葬岗把他救回来,他满身伤痕。想来是他机灵,吞了假死药,这才从牢狱里脱身。这会儿人已经醒了,从他嘴里,倒是掏出一个消息——”
“当今圣上,不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