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彻底深了。
黑色的七座商务车疾驰在无人的公路上,车厢里安静无声,摄影组的工作人员手里捧着关了机的长枪短炮不自觉地屏息静气着,眼底神色浮动,在弯腰拿矿泉水时眼神才敢往前一排的座位上偷瞄。
那里坐着两位嘉宾。
一位是节目组出了名的臭脾气,一位却是节目组出了名的……好人缘。
突然被那个臭脾气的人瞪了一眼,工作人员赶紧点头眨眼表示歉意,连带着狼狈地收回视线心跳还是止不住地狂飙。
他的工作还在吧……他不会明天就被王导叫去办公室喝茶吧……他不想喝!不想喝啊!
靠!
这个沈少爷又怎么了??
谁特么又惹到他了?
这个问题,如果让沈文溪听到了,他一定会冷笑一声,随即昂起他高贵的头冷眼斜觑身侧的另一个人。
虽然沈文溪心底的话摄影师肯定不可能听到,但他放下喝了几口的水瓶后依照惯性还是看了薛烬一眼。
这一眼,心里又是一咯噔。
!!
今晚,这位素来被制作组后勤组和采访组轮流换着素材夸赞的嘉宾莫名其妙地也冷着一张俊脸!
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沧桑颓废的脸,突然感觉明天早上王导办公室的铁观音他怕是必须得喝上一口了——他心底门清,自从上节目以来薛烬从未露出过那样没有温度的表情。
这时薛烬侧头倒在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和树影,一只胳膊搭在冰凉的窗沿上,由于心里装着事儿,他又一门心思地在脑子里复盘最近所有的与裴行之相关的经历——表情自然是无法控制的空白。
是的,别看薛烬那张脸,乍一看挺爱笑还挺随和的,怎么笑怎么都觉得真诚。但其实他嘴角天生下弯,一旦没有表情,黑如点漆的眼睛就会被衬得冷的唬人,某些时候还会吓得别人感觉天灵盖嗖嗖嗖地凉。
这也是谢怀溪和谢怀月小时候不敢轻易靠近他的原因。
因此但凡有意识,薛烬都会尽量控制自己提一提嘴角——但现在是真的没有意识——他快被脑海里萧如玉的那句“你真的没有想过裴行之对你有多特殊吗?”刷屏了!!
直到突然感觉身体斜后方打来一道极其强烈的视线,薛烬精神瞬间一激灵,眨了眨眼睛的同时顺便管理好脸上的神情往后看了眼,“哥,怎么了?”眼前的黑帽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叫声哥准没错。
黑帽男子被薛烬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身子抖了两下粗大的手才被搓红的脸上放了下来,他又惊又怕,“啊……我,我没事儿……”
沈文溪这时也把快要烧起火来的视线从半黑半黄的皮卡丘钥匙扣上移到了俩人身上——那是司机的钥匙。
薛烬听到摄影师的回应没太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从过道中央的箱子里抽了瓶汽水递到身后,“哥,喝瓶水呗,刚才陪我跑了那么一段,真是不好意思啊。”
他笑得很温和,一如往常。
“啊……啊,好,好!谢谢薛老师!没,没什么关系的。”
黑帽小哥终于如释重负到笑出声来,老子工作保住啦!伸手接递来的水瓶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对上沈文溪怨念颇深的眼神,笑容登时又僵住了。
薛烬也发现了,但懒得管。送完那一瓶,他顺其自然地给同一个车里的其他工作人员发了下去——但也只发给了工作人员。沈文溪他自己有手,要喝自己拿。
反正这水本来也不是他买的,给工作人员赔礼道歉也就是嘴皮子上下动动的事儿,没必要闹得不愉快。
他不是凭着家世可以横行霸道的沈文溪和桑渝白,也不是靠着家世话也不用说就有无数人赶着上门讨好的裴行之——他是薛烬。
他也只是薛烬。
沈文溪等了半晌没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瓶,气呼呼地转过头想要大声提醒“老子的水呢?!”就看到薛烬仔细调整了一下脖子后面的小垫子,头又耷拉到车窗那一侧了,车窗清晰地倒映出他悄悄阖上的眼皮。
安安静静的偶尔被黄光照亮的侧颜,这么仔细一看,确实像个人。
刚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沈文溪败兴而归地转回头,就当薛烬大晚上陪他玩游戏玩累了吧。明天再跟他计较!
回到小屋,沈文溪抢先于薛烬下了车,他这人就是这样,喜欢出风头,也喜欢抢路,做什么都要走在最前头搞最气派的风头。
黑帽小哥站在地上扶着车门呼吸空气,扭头一看被落在后面慢步的薛烬,忍不住拍了拍身边的司机朝那看,边看边摇头,“啧,还记得咱们组之前要我去剪那个薛烬和沈文溪的什么‘心动记录’吗?你看看,咦……走路都不愿意迁就的人,其他地方上还能愿意迁就?”
薛烬哪里知道自己只是走得慢了就被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人同情。
但不知道这个也不重要,他现在只想知道,现在他该以什么样的姿势进门和裴行之打招呼,才能让裴行之心情比电话里的好一点呢……
哎。
沈文溪一推开大门就看到了客厅里的人影,等到慢了二十多步的薛烬走进来时,沈文溪就一直站在玄关和客厅是台阶上抱着胳膊一动不动。
因为没有开大灯,薛烬想换鞋就顺手开了玄关处的小灯,可刚开了灯他就后悔得恨不得回手打自己手背。
靠靠靠,开什么灯啊喂!
几米之外,裴行之俊美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又显现在薛烬突如其来带来的光里。他双手交叠的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一双墨绿色的眸子乍一看竟然像是黑色的瞳孔周边却泛着危险的绿色,里面,含着薛烬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黑气与威压。
薛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裴行之。
一时间竟然有些……紧张?
真稀奇。
裴行之抬起脸看过来时,沈文溪正好已经走到了薛烬的身后,满脸骄傲,一脸胜利者的姿态朝他摇了摇手里的几只毛绒娃娃,像只旗开得胜炫耀光鲜尾羽的孔雀。
裴行之的心里更烦了。
沈文溪故意道,“裴总,这么晚还不睡啊,今天晚上是有心事吗?”
裴行之勾了下压的平直的薄唇,“呵,你难道不知道吗?”
沈文溪说,“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今天晚上和薛烬一起出去抓娃娃很开心。”
裴行之冷冷地笑了一声。
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的,薛烬感觉空气里都仿佛充满了火药的味道。
那个曾经由萧如玉提醒但他觉得荒谬的念头,这时也在他心里突然浮现出来了。
但也是在浮现出来的第一秒,薛烬眼角突然狠狠地抽了下。
客厅里静了两分钟,裴行之突然站起身当着沈文溪的面硬拽着薛烬的手腕上了楼,进了卧室,开了灯,他迅速把门反锁,成功阻拦了沈文溪的视线。
薛烬就大脑混乱地看着他,跟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
等裴行之转过身面对他时,薛烬这才发现裴行之的眼睛居然红了一圈,眼底还有几次刺眼的猩红,他的神色很明显有些激动,似乎有一些按捺不住的东西即将像火山一样爆发。
薛烬忍不住退后一步。
心底那个奇怪的念头再次浮现,好像要压不住了……
裴行之揉了下太阳穴,努力压下胸口炙热翻滚起伏不定的情绪,“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知道你其实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温柔,我也知道你演技好,还知道你上节目以来不止获得了一份感情,也知道你……”
房间里的灯光极其刺眼,就像夏日暴晒的阳光那样晒得他眼睛发痛。
薛烬控制不住地走神了一秒:他该知道什么?——明明从头到尾都是裴行之在说他知道薛烬什么什么……
裴行之喉结滚动了一下,“虽然第一周,我们确实因为一些误会没怎么接触……但是,后来的每一天,每一个晚上我的短信都是发给你的,你,应该知道的吧?——该死,为什么节目现在只播了两期!它为什么不能每天晚上都放出来!”
薛烬在灯光下闭了眼:啊,裴行之居然说脏话……
裴行之深呼吸了一口气,出口的声音十分嘶哑,“薛烬,我——”
薛烬却突然出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裴行之,别说了!”
为了我们之间能接着做朋友,别说了。
裴行之的心脏酸涩到爆炸,他狠狠的扭了下鼻子,“不行!!我就是要说!凭什么你每天享受着我对你的好,对你的关注,却不愿意坦诚地面待我对你的感情!薛烬,你真的太自私了……”
薛烬垂下头,贴着裤缝的手突然像是被电流刺了一下地跳起来。
“但是,哪怕是这样自私的你,我也喜欢!”
“发了疯一样地喜欢。”
“薛烬,你明白吗?……你能明白吗?”
裴行之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着明显的哽咽了,他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用那种恨不得咬碎了要裂开了才压抑住自己的难堪的情绪。
他是个从出生起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少爷,一路顺风顺水,自尊心高,成就也极高,无论用什么俗套又夸张的词用来形容他都不算俗套夸张,因此哪怕他从不铺张炫耀,骨子里也是个绝不低头绝不服输的人……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以这种姿态,栽在这样一个人手里。
房间里静了好久,直到薛烬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插入一条电话,尴尬而僵持的氛围这才被打破。
薛烬一边手足无措地摸手机一边眉眼歉意地看着裴行之,“抱歉,我……”
话还没说完,裴行之摆手打断了他,“不用跟我说抱歉,你先仔细想想刚才那些话,明天,不,现在应该是今天了。今天下午我们有个户外约会,你,你要是想拒绝我的话可以跟王导直接说换人,我无所谓。”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是看着那扇被遮光布紧紧拉着的窗户,而薛烬却一直看着他泛红的眼圈。
然后裴行之拿着车钥匙就走了。
那一夜。
两人都不得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