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科技的人第二天就把零件送过来了,看样子应该也是个高管级别的人物,衣冠楚楚,恨不得抓着迈尔斯的手道歉。
但莫恩觉得那高管搞错道歉对象了。他环抱双手站在实验室玻璃门里冷冷看那人。
“看什么呢?”诺兰拍拍莫恩肩膀。
“商业公关,真恶心啊。”莫恩喃喃。下一秒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言语有失,下意识捂嘴巴。
谁知身旁诺兰忽然哈哈大笑,片刻收声回头看维修台:“你说得没错。”
迈尔斯亲自进实验室递零件箱。诺兰剪开加西亚颈间绷带的瞬间,迈尔斯看那伤口下意识吸了口凉气。“这孩子自己打的?”
“嗯。卢安那家伙控制他要他杀莫恩,这个位置,物理意义上的中断了核心组件向运动中控的信号传输。再发什么控制,都没用。但麻烦的就是,这里的线束最复杂,扫描影像上看至少要重组二十条线,拆开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孩子,受苦了。”迈尔斯直皱鼻子,龇牙咧嘴地叹息。片刻他抬手轻抚加西亚的发丝。“诺兰,开始吧,缺什么再跟我讲。”
莫恩伸手紧紧握了握加西亚的手,也准备退开维修的位置。
诺兰忽然回头看他:“你可以留下。”
莫恩身子一顿,把要放松的手又握紧了。
诺兰拿来手术刀,从加西亚颈部的伤口切开仿生皮肤,这次却没怎么再流出修复液来。
“他……修复液是流光了吗?”莫恩鼻头发酸,低声问。
“不是,关机的时候,修复液会被收回循环泵内。防止持续外渗损伤其他零件。现在的存量还有60%”说话间诺兰已经将仿生皮肤完全展开,露出皮下的金属架构。
诺兰一块块拆掉被子弹损伤的零件,把新零件复位。颈前要处理的工作并不太复杂,诺兰把加西亚翻了个身,准备连接颈椎里的线束。他拆掉了那块被子弹打碎的仿生颈椎,拉下头顶的高倍放大镜一根一根地修补细如缝衣线般的神经。
莫恩缓缓跪下身,把加西亚冰凉的手抵在额前。加西亚应该很清楚这颗子弹的轨迹和将会造成的损伤,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把自己毁得那么果断。
“你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吧,比如,咒骂卢安那个畜生。再比如,你当时做这个决定有多委屈。或者单纯只是想喊疼,想喊我抱抱你。”莫恩口中喃喃,想说出的话都被止不住的抽噎声扯成了片段。
莫恩埋着头半晌忽然听见诺兰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怎么了?”莫恩猛地抬头。
“有一根神经线的传感怎么都不对劲,可是我没找到其他断口。”诺兰眉头紧促,直抓脑袋。“他之前脊柱上还受过其他伤吗?”
“有!在胸椎和腰椎附近。”莫恩说。
“我得把那里也打开看看。”诺兰走向加西亚背后,用手指沿着脊柱下滑确定莫恩说的位置。切开仿生皮肤拆掉两节脊椎骨搜索半晌。“找到了!”
“是哪里?”莫恩慌忙探头看。
“这里有一根神经线路没有被正确连接。”诺兰开始重新组装。
“这……”莫恩刚想开口却想起时不时侵扰加西亚的幻痛。原来……那不是幻觉。不知道是奈特科技的维修员粗心大意还是卢安有意为之。折磨了加西亚无数日夜。就连睡觉也只能蜷缩成一团。
“神经没有被正确连接可能会持续回传错误的痛觉信号,这可是很疼的。他没和你讲过吗?”诺兰说。
“讲过,我以为只是他太害怕而产生的幻觉。是我太大意了。”莫恩哽咽着轻吻加西亚放在他唇边的手背。“对不起,对不起,加西亚。”
进入维修仓才上午十点,维修完全结束时,已经到了晚间八点。整个过程像极了一台极为繁复的手术,除了诺兰,大抵也没人愿意连续十小时高强度从事高精度工作。中间只匆匆咬了几口迈尔斯送来的汉堡。
诺兰长叹一口气:“我准备帮他重新开机了。”
莫恩把加西亚移下维修台,放在一旁稍软一点的小折叠床上。那双疲惫灰暗的眼眸里亮起了光。他深爱的那人要回来了。片刻眼中的星火又暗了下去。可他会忘记所有不是吗?莫恩握紧加西亚的手,手臂微微打颤,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焦灼地等待过什么东西。双眼扫过加西亚被海绵胶带缠绕着的腹部和颈部,犹豫片刻,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了加西亚的身体。
诺兰在控制系统上按下开机键,几秒钟后,加西亚金色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眼。就像个刚下手术台麻醉剂尚未消退的病人,迟疑许久才终于完全把双眼睁开,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加西亚,你醒了。”莫恩迫不及待地唤他。不知他曾经是怎样独自面对那样孤独的醒来。但这次不会了,是再也不会了。
加西亚听见有人叫他名字,轻微转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嘶……”却扯动了颈间伤口,引出一阵剧烈的疼痛。海绵胶带瞬间被修复液染红。
“你还好吗?”莫恩看着蓝色胶带逐渐被修复液浸透,声音颤得厉害。“诺兰!这是正常的吗?”
“别担心,这种材质就是为了吸收修复液,加快伤口愈合的。”诺兰回答。
莫恩松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加西亚胸口。帮他舒缓疼痛。“你别动了,我靠近一点给你看。”莫恩探身,把头凑到加西亚正前方。甚至他不用动眼珠就能看到的地方。
“你好啊,加西亚,我是你的搭档,我叫……”
“莫恩……”莫恩话未说完,加西亚却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莫恩嘴唇颤抖着,喘息良久才终于说出话来:“你……你记得我是谁?”
痛感似乎随着加西亚逐渐清醒变得愈发强烈,他张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好了好了,不着急回答我啊,不急……”莫恩紧紧攥着加西亚的手。
加西亚蜷起身子,抓着莫恩的外套拼命把脸往里面埋。瞬间就变成了打着颤的一小团。手指在莫恩的外套上抓出一片褶皱,力气大得几乎要按进身体里。
“我来帮你揉。”莫恩把温热掌心抚上他脊椎,稍微用力。
加西亚闭眼片刻,终于有所缓和。“莫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伤害你的,我那天……是想跟你道歉的。”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虚弱的气音。
“不用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你怎么这次都还记得?我以为你会把那些忘了,我也会全当你没说过。”莫恩笑着看加西亚,眼底却盛着泪水。他猜那话可能不是加西亚本意,但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的。加西亚说他欠自己一条命,杀了他才能摆脱噩梦的那一刻,他是真真切切地信了。信到一瞬间就放弃了所有挣扎,摊开双手要将生命还与他。
“维修又不用格式化。”站在一旁的诺兰悠悠说。“他身上这些皮外伤,再有几个小时就会愈合。你们小两口啊,想想今晚去哪里吃宵夜吧。”诺兰套上外套,把整间实验室留给了莫恩和加西亚。
“别害怕了,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了。你现在可以发信号昭告世界你醒了。”莫恩看加西亚眼里还是带着些不安,附在他耳畔轻声说。
“信号已经回来了,它说,距离这里三百米有一家牡蛎薯条店,营业到凌晨三点……”加西亚从疼得发白的脸上扯出微笑看莫恩。
“好,等你恢复了就一起过去。”莫恩点头。
……
“本台最新消息,据贝尔蒙警局初步调查,一个月前西郊工厂发生的化学品泄露事件系人为导致,一位被困工人称他受人唆使,将一种含有纳米机器人的溶液涂抹在防护装备上,并打开管道阀门释放有毒气体。据悉教唆者正是因涉嫌谋杀被击毙的卢安·吉格斯。他意图控制高危救援队仿生机器人队员杀害救援现场警员。由于卢安·吉格斯已经死亡,警方将不会对他提出指控……”
莫恩哼笑着摇头看电子屏:“真是便宜了这个畜生。”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电话的居然是纳马多。“加西亚父母的公寓,被查封了,我看房间里还有些东西,你要不要带着加西亚过来看看?”
“封了?为什么?”莫恩问。
“你猜是当年谁买下了它?”纳马多还故意吊着胃口。
“卢安吗?”莫恩灵光一闪。
"bingo!"
去阿卡迪亚的那天日光乍泄,回暖的空气透着草木湿润的味道穿过车窗,轻抚加西亚金棕色的发丝。莫恩的银灰色轿车在公寓楼下停稳,车门一开,马修飞奔着扑向了早就站在公寓门口的纳马多。
“哎呦,你们还养了小狗。”纳马多忍不住伸手摸摸。
“嗯,你看,跟我们两个长得像吧,金毛发,黑眼睛。”莫恩把头一扬,牵着加西亚的手,自豪得很。
“你们也算是一家三口了。真好。”纳马多悠悠叹息,上了电梯。
公寓门没锁,跨过警戒线封条,加西亚终于重归曾属于他的那个家。
“这公寓清理完毕就准备按程序拍卖掉了,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要留的东西吗?”纳马多问。
要留的东西……大概就是加西亚留在这里的回忆吧。那个曾种满花的阳台,妮娜坐过的布艺沙发,莫恩的目光再向里看去,还有加西亚曾用过的书桌呢。莫恩心里忽然有种无力感,这偌大公寓,可能他工作几十年也买不下来。它一旦真的被卖掉,加西亚的过往,就会随着新房主的入住被抹得一干二净。可那原本就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加西亚紧扣着莫恩的手,环视着房间内蒙着灰尘的家具。储物格空了,床头灯倒了,玻璃茶几裂开了。一切熟悉又不熟悉。他伸手拉开书桌前的抽屉,又轻车熟路地拉开暗格。一张边角发皱的相片静静躺在那里。加西亚忽然想起父母被认定为意外死亡的那天,一群人粗鲁地冲进公寓,一副烧杀抢掠的样子要毁掉这里。他被逼得只穿着单薄的浴袍从房间窗户抓着排水管一跃而下跑向不远处那片密林覆盖的山丘,只来得及将抱在胸口的那张全家福藏进这里,也幸亏藏进了这里。
莫恩伸手拿起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加西亚看起来就是现在的样子,被埃米尔和妮娜勾着肩膀环在中间,脸上的笑容那样熟悉。一只金色毛发黑眼睛小奶狗乖巧坐在他脚边,吐着舌头的样子好像也带着笑意。
“想起什么了是吗?把这个带走吧,回去我买个相框,好好装裱起来。”莫恩侧头看加西亚。
加西亚盯着照片,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把照片收进口袋里颤声说:“好。”
“毕竟我的……都已经没有了。”莫恩眼圈泛红,扭过头轻声叹息。
加西亚攥了攥他的手:“有我呢。我们还可以拍好多好多全家福。”
莫恩回头,又笑了。明明加西亚自己看起来才是更破碎的那个,却还是先开口安慰他。
忽然莫恩余光里瞥见半张纸卡在床头柜缝隙。弯腰抽出。只看见那是一份购买墓地的合同表中的一页。残缺的纸页隐约看见了墓地的名字——白雪堡。莫恩打开地图看,这公墓就在距离公寓三公里的地方。
“走吧,这屋子里应该没什么东西了,我们去这里看看。”莫恩轻声说。
十分钟后轿车停在墓园旁。一片才露青葱的草坪上银白色墓碑鳞次栉比。莫恩踏上草地,搜寻着墓碑上与瓦伦特有关的名字。忽然一个被石雕花环环绕的墓碑猝不及防闯进他的视线,墓碑上雕刻的正是加西亚·瓦伦特的名字。墓碑最下端一行小字娟秀刻写:
“永远炽烈温柔的二十一岁,永远爱你的妮娜。瓦伦特,埃米尔·瓦伦特。”
莫恩低头没做声,透过那行小字,他仿佛看见了一对父母无声爆裂的爱意。鼻头一酸差点又掉眼泪。
“这样看起来,倒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加西亚眼看着莫恩要哭,抓住他两只手用身子把那墓碑从他的视线里挡住了。
“什么感觉?”莫恩一抬眼,目光正对上加西亚那双带着水波的大眼睛。
“就像是灵魂注视□□埋骨于泥土之下。”加西亚眨眼,盯着莫恩的脸。
莫恩沉默半晌:“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你能对十四年前那件事释怀。”莫恩的句子散落在风里,等回答的这段时间里,心头一阵阵紧张地抽动。
加西亚温柔的声音从他耳畔响起:“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两个我,我就是我,是你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