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抓你?”莫恩坐在审讯室,冷银色顶灯将他的眸子隐藏在眉骨投出的阴影中,漆黑凌厉,深不见底。
鲁迪坐在灰色桌子对面,双手交握,垂眸一言不发。
“你可以不说话,但我不缺把你送进去的证据。”莫恩抽出溶液的结晶照片一甩,照片顺着桌面直滑至鲁迪手边。
鲁迪目光扫过照片,仍旧垂眸没动,眉间肌肉轻微抽搐。
“你是不是接触过E-β73溶液?”莫恩忽然变得直接起来。“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鲁迪摇头。
“你是不是知道E-β73的功效和性质。”莫恩继续问。“你在检修电梯的时候,把这种溶液留在了变频器上。”
鲁迪的唇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莫恩停止询问,盯着他垂下的眼帘,鲁迪不自觉地用拇指搓着食指根。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我想见见我妻子。”
“我可以帮你申请。”莫恩忽然站起身朝着审讯室外走去。刚一出门一只手有力地抓住莫恩手臂将他拉到一边。
“你叫我?”莫恩低声问。
“我们刚从他家调查回来,他跟他妻子感情看起来很好,但他妻子在五年前确诊患有渐冻症,现在已经发展得很严重,她住在贝尔蒙医疗中心全靠仪器辅助才留着一条命。”奎尔把一叠资料朝莫恩手里塞。
“你说这些,应该不是叫我同情他吧?”莫恩眉梢一挑,看奎尔。
“他妻子的账户里在那场事故半年之后多了一大笔钱,按他住房内的情况来看,他的经济条件仍然不好,但那笔钱却从来没被动过。”奎尔说。
“我知道了!”审讯室大门一关,莫恩整理衣襟重新坐回椅子上。“跟我讲讲你妻子吧,你很爱她,对吧?”
听见妻子,鲁迪灰暗的眼眸里短暂亮起光点。
“比如……你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给她写张贺卡,而且每年都会在她生日那天预定餐厅,即便是她确诊患病。”莫恩装作低头翻资料,时不时用余光瞥鲁迪。
鲁迪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将脸深埋进被铐紧的双手心。“是啊,我爱她,你这种愣头青又怎么可能懂?看你的样子,应该都还没有恋爱过吧。”
莫恩把资料夹往桌上一丢,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摇头哼笑。
“你怎么会知道一个人成为你的全部是什么感受!她能接受你的一切,包容你的所有,即便每天被生活磨得遍体鳞伤推开房门的瞬间看到她的身影就瞬间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你怎么会知道!”鲁迪的声调从嘲讽变成了嘶吼,双手在桌面上拼命凿动。手铐和铁桌面碰撞,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知道你爱的那个人马上就要死了……”
“你说什么?”鲁迪身子僵住了。
“十分钟前医院给她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应该在抢救中吧。不然我回避一下,你在这里先帮她祈祷一会儿?”莫恩嘴角微翘,饶有兴致地看着鲁迪,起身要走。
“别!让我见见她!让我见见她!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鲁迪挣扎着站起身。
“嗯?什么来不及了?”莫恩站住,回头看鲁迪。
“她的记忆!”鲁迪脱口而出,下一秒他身体僵在原地,扑通一声坐回椅子上。
“你要做记忆提取是吧?”莫恩背靠铁门,双脚放松交叉。
“你……你怎么知道……”
“不然我把你的也提取出来看看?这样倒是免得你开口了。我现在就可以联系人给她做记忆提取,去艾比托神经科技是吧?”莫恩掏出迈尔斯的名片夹在指尖摇了摇。
“但你得快点了,说得快,说不定还来得及。”莫恩回到桌前,右手撑住脸颊,左手握着个长尾夹一开一合。
“E-β73是我放的……”鲁迪忽然开口。“我……也是迫不得已的……”鲁迪咽了口唾沫。“五年前我妻子身上总会时不时地多出一些磕伤。起初我还以为是她不小心,直到有一天过马路的时候她忽然平白无故地摔倒在我面前……谁知道呢,这种东西怎么会找上她。她明明乐观,开朗,爱种花,喜欢小动物……这东西一旦开始就没有逆转的可能了,最后只会变得连呼吸和吞咽都不会,清醒的大脑被困在日益衰颓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颗植物。”
“我知道人能提取记忆,但那都是普通人遥不可及的东西,而且就算提取了又怎样呢?把自己的爱人困在一台亮着显示屏的机器里?几乎没人接受的了。大概过了一年,我带妻子在阿卡迪亚最好的康复中心治疗时,遇见了一个人,他穿得光鲜亮丽,进门就预定了康复中心的VIP病房。我忽然就想问问他,我们碰不到的那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结果他说都一样,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人人平等,那就是死亡。他在事业巅峰突然患上了罕见的线粒体疾病,让他的心脏和神经系统不断衰退,花了钱又怎样,最终也只能看着自己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他知道我在卡尼尔,就打趣我能不能帮他弄个机器人来代替他的身体。巧了,我知道卡尼尔刚研究出仿生机器人并且植入了记忆。那又怎样?我只是个技术人员,我连提取记忆的钱都没有。我随口一说,他却当真了。没多久就要来收购那个技术,瓦伦特夫妇不同意。他又找到我。让我帮忙解决那两个麻烦,定金五十万现金,事成之后补齐提取记忆的全款。他说钱没用,买不来绝症的命。他还说他是奈特科技的,奈特拿到这个技术是会复制生产的,到时候给我分配一个能植入记忆的机器人。”
“就这样?”莫恩蹙眉看鲁迪。
“我就想起了那个可控性E-β73纳米机器人。”
“纳米机器人?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使用的?”莫恩问。
“它本来是仿生机器人神经系统调节剂,但把它植入在机器芯片和关键部件上就可以连接我的设备进行操控。不过也有个弊端,就是只能近距离操控,超出五百米就失效了。但这东西没面世,没人能发现我控制过电梯和汽车。最多就是看到盐嘛。”
“我现在倒很好奇,如果你妻子知道你拿了两条人命给她换了个续命的机会,她还会爱你吗?会包容你吗?她现在不能说话,你说我要是把你干的这些事告诉她会怎么样啊?”莫恩鼻梁微微抽搐。
“她会爱我的!我都是为了她!我没有违背婚礼的诺言,无论健康疾病,贫穷富贵,我都愿意跟她在一起。”鲁迪双手抓着桌边向前探着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莫恩扑倒在地。
“婚礼誓词的时候也没问过犯罪杀人吧?说吧,谁指使你的?说了就让你见你妻子。”莫恩问。
“我要见我妻子!”
“你先回答我。”
“卢安·吉格斯。”
莫恩拉开审讯室大门:“走!带他去贝尔蒙医疗中心,看看他那个美好的爱情。”
医疗中心洁白的床单之下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她喉咙上插着呼吸机的管道,身上带着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
“米兰达!”鲁迪大跨几步冲向门前。“你骗我!”脚步刚至门口忽然压低了声音对着莫恩吼。
“嗯,我骗你怎么了?”莫恩侧头半垂眼帘看向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男人。
“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手铐先解开……”鲁迪的声音忽然软了下去。
莫恩摇头。
“求你了。”
“你没这个权利了,如果我告诉你,你五个小时之前打的那个人是我爱人,你会后悔当时那么做吗?”
鲁迪怔在原地。被铐紧的双手不停发抖。“你……你……”口吃片刻:“他又不会受伤!”
“哦?你是这么算的?那我能打你爱人吗?”
鲁迪刷地一下站至门口,用身子死死挡住了进入病房的门入口。
“那就是不能啊。所以你凭什么?杀了我爱人的父母,还对他当街拳脚相向?”
鲁迪垂头,两个鞋尖往一起蹭。“他不是个机器吗……”
莫恩眉头紧蹙,叹息着没接话:“趁我还对你有耐心,去看看那个无辜的女人吧,她还不知道,你为她背了两条命呢!”
“闭嘴!”鲁迪压低声音,硬生生把怒吼变成了低声咆哮。
莫恩轻推开病房门,鲁迪踱着步子缓缓来到病床前。米兰达深棕色的眼珠转了转,瞥向鲁迪。鲁迪垂下双手,把戴着手铐的手腕一个劲往她视线之外藏。
“我来了,我来晚了……”
米兰达眨眨眼把目光转向门口。莫恩伸手关上了门。
“你不怕他现在忽然跳楼?”奎尔显得有些紧张。
“你觉得,他会当着他妻子的面自杀?有胆量杀人的人,不见得有勇气去死。”莫恩瞥了一眼门里。
“也对……”奎尔摸摸下巴上新长出来小胡茬。
“看吧,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莫恩双手环抱胸前,盯着鲁迪的背影。那女人浑身如同冬季落了叶的树枝,却唯有一双水灵透亮的眼睛,只见米兰达长睫微颤,大颗大颗的泪滴骤然沿着眼角没入枕头。鲁迪顾不上手铐,抬手就要给他抹泪。
“她……她怎么哭了?”奎尔睁大眼看着。
“她只是身子不能动,脑子里什么都懂。门就这么厚,她也听得见。”莫恩往墙边一靠,透过病房门上清亮的玻璃,他已经看见了这个故事的结尾。
房间里传来一阵低声呜咽,忽然监护仪器发出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真抢救了?莫恩心头一沉。“医生!”他一边朝着走廊里的值班台呼喊,一边伸手推开房门,将鲁迪拖着拽着拉离了房间。白色褂衣带起一阵冷风卷上莫恩裤管。只看见那具干枯的身体被除颤仪拉离病床又放下。鲁迪坐在走廊呆呆望着医生匆匆步履沉默无言。他曾无数次想过这个结局,却唯独没想过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你不做记忆提取了吗?你妻子的账户还没被冻结。”莫恩俯身,语气里比恨更多的是无助自嘲。虽然他无法认定那女人是否完全无辜,但情感上更愿意相信她无辜。
鲁迪摇头,叹息几次终于开口:“她不会原谅我的。她不想今后活着的每一天身上都沾满鲜血。可我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爱就是盲目的啊。”
莫恩一把拎起鲁迪衣领:“你再给我说一遍!”
鲁迪忽然咧开嘴笑了:“你留不住他的。”
“你说什么!什么叫留不住!你给我说清楚!”莫恩差点就一拳抡到鲁迪脸上。
奎尔慌忙伸手抓住莫恩手腕。“别,别……你冷静一下……”
“死亡时间,下午4:36分……”病房内的嘈杂声停了。
“叫家属吧……”
……
莫恩皱眉使劲甩甩头,片刻终于睁开眼,松开了鲁迪的衣领。
爱是盲目的啊……盲目到他现在就想一拳拳把眼前这个男人砸得粉碎,他想感受破裂的骨渣刺入拳峰,想看他血花浸入泥灰。再把他的尸体挂在荒野吊上三天三夜。
但他是警察,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