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没回他,不知道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他也没想着老妈会那么快放下脸来跟他聊天,于是他就自己絮絮叨叨地给老妈发了一排文字,他没想老妈原谅他什么,毕竟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知道自己这次行为鲁莽了些,老妈对他生气,气他这么大的事情不跟她商量一下。
对于一位多年对儿子和丈夫掌控欲很强的女人,儿子一旦开始出现脱离控制的情况,她是会变慌的。莫知与希望和老妈争取放宽他一些,以不那么激烈的方式。
他希望平和地跟老妈谈一谈,老妈脾气急,做事说一不二,在公司当领导这些年养成的上位者脾气在家里也丝毫不收敛,有时候莫知与觉得老爸也蛮厉害的,能对老婆俯首称臣那么多年,稍稍欠缺点老婆奴意识的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信息发出去半个小时了,老妈还是没回他。莫知与呆了一会儿,把天花板都要盯穿了,才拿起手机给老妈打电话,第一个没打通,他再打,第二个响了好一会儿,对面终于接了。
莫知与说:“老妈?”
对面沉默了半响,才传来一道冷冷的女声:“还记得我是你妈?”
陈康梅的声音低且厉,充满威严。
“哎呦,这怎么不记得?”莫知与不想顺着老妈的脾气说话,吵架是最低效的解决问题的方法。他语气调皮地接了老妈的话,顺着逆鳞给老妈消了消火,然后开始正正经经跟老妈讲和。
也许是家教严厉的缘故,他不怎么会跟老妈谈心,也很少跟别人吐露自己的想法和心声,连最亲密的朋友林子度都说常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第一次那么正经地跟老妈谈自己的想法,一件一件,很清晰地跟老妈说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他说他想学的摄影类专业,大一那年做的职业规划让他对未来感兴趣的生活和工作有了更清晰的目标,他想做自由摄影人,办属于自己的作品展,开一间摄影工作室,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不自量力,但他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走。
他前面十几年的生活和学习基本都是在按照老妈的安排去完成,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完成任务一样不带丝毫感情,无论是兴趣班还是培训班,只要老妈觉得有用或者能为她增添光彩,他都得去学。他是邻居亲戚眼里的别人家的小孩,钢琴书法样样都沾,性格风趣,会来事。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大部分都是装的,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优秀风趣,最爱的事情是躲在房间里看网上各大博主的摄影作品,关心国际摄影大奖的动态和修批手机里的照片。
他高中有一段时间心情特别差,周日放假回家什么也不做,就躲在房间里把所有的照片都批成了黑白色,他那时候就开始钟情黑白照片,给当时的女朋友拍照后调成黑白色,还被女朋友骂了一顿。
他边说边想,想到这里时还轻轻笑了一下,那张黑白照片也成了后来他们分手的导火索,莫知与很认真地跟女朋友分析照片的光线构图,还给人分析作品里冲破黑白的强烈青春力,但女朋友根本不听,后面连续几天没理他。
莫知与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可真够神经的,哪有女孩儿在彩色年纪会喜欢黑白照片?他现在看那张照片都有种亡妻回忆录的感觉。
电话那头在莫知与讲完话后就一直沉默着,老妈比较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他有点忐忑,老妈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服的人。
没一会儿,老爸的声音响起,搅合气氛地笑:“哎呀孩子喜欢就让他去做嘛,那么大人了还怕……”
老妈吼道:“你闭嘴!”
“哎!”老爸瞬间闭上嘴巴。
莫知与开口:“妈,我……”
“你也闭嘴!”
“……”我也闭嘴了那还怎么谈?莫知与瘪瘪嘴,但还是乖乖地没说话。
他把手里那本二手书从头到尾地在指间翻了几下,很无聊地等着老妈开口。
陈康梅在接到电话后就没说几句话,听着儿子巴拉巴拉了一大堆也忍着没挂电话,她第一次知道儿子原来可以这么多话,这会儿沉默地想了很多东西。
几分钟后,她开口,声音沉稳:“我就你一个儿子,这些年拼尽全力地为你想好方向铺好路,就是希望你以后不要那么幸苦,你没出社会,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苦难是即便你小心翼翼也躲不过的。”
“我不希望你等到要经历时发现自己毫无应对能力,我跟你爸是从贫苦家庭里拼出了现在的生活,你不知道妈妈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子到现在都还有人住不起楼房,白菜馒头就是一天。”
“但贫苦不代表淳朴,穷山恶水出刁民的道理你应该懂,所以这些年我没怎么让你接触过你舅舅家的亲戚,就是为了让你不受感染。可我没想到你一招退学就把我这些年的努力全作废了,我有多生气,你应该知道。”
莫知与确实没怎么见过他的舅舅,他知道外婆外公走得早,老妈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回过老家了,他唯一一次见舅舅是小学二年级时舅舅来家里借钱,他们那时候还没搬家,住在一间简陋的居民房里。舅舅来没借到钱把家里砸了个遍,老妈报警后他才再也不敢来。
后来老妈业绩优秀青云直上,他四年级时才搬到了现在的家。
“你爸有时候也劝我,说我把你逼得太紧了,我那时候不当回事儿,觉得是你吃不得苦。人不琢不成器,我希望你端庄,希望你优秀,希望你被人赞。”
可儿子忽然有一天跟她说:我不想要你给我安排的那条路。
她这些年想过儿子应该喜欢钢琴,或者喜欢书法,却没想过儿子会喜欢摄影,她想不出给人拍照能有什么出息,但儿子却说他喜欢。
莫知与听老妈谈了很多,听到双方都沉默,两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人,却好像是第一次开始了解对方。
最后陈康梅叹气道:“你喜欢就喜欢吧,你成人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成人是戏台前的幕帘拉起,没了幕帘的遮挡,他要自己独自去应对世人的批判和审视,他要对自己这场戏负责。他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老妈什么时候把电话挂了莫知与都不知道,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膝盖上还放着那本二手书,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有凉风吹动客厅的窗帘,屋里不知什么时候飞进一只蝉,左冲右撞地找寻出口。客厅一片漆黑,他还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老妈把电话挂了。
他放下手机,有种没由来的高兴,他起身把那只蝉引导出客厅,然后就趴在窗口往楼下看。房东太太的这套公寓在这号楼的中层,不算很高,但位置好,视野开阔,他趴在这个窗口,能一直眺望到很远的地方。他想起每天早上的客厅,因为朝阳,太阳升起时客厅会满地暖阳,屋里的蕨类植物透着阳光,绿得漂亮。
此刻屋内灰暗,但他也没开灯,只是趴在窗口往外看,外面的路灯透进他黑褐色的眼眸,眼底像是淬了碎星,他呼了口气,这时才发现屋里没开空调,背上的衣衫已经半湿了。
晚上躺在床上时,莫知与收到一条信息,是昨天加的那家酒吧的老板,让他先去办个健康证,然后把身高体重报过来给他定制服装,下个星期一开业,到时候去上班。
他给老板发了自身信息,又上网去搜了搜附近哪里有医院,打算明天去体检。
处理好这些,他就开始发愣,愣着愣着就想笑。不知什么原因,他现在就是很开心,可能跟老妈有关,也可能跟工作有关,有一种很淡的安心感。
老妈算是同意他的选择了吧?
手里的二手书已经没几页了,他撑着眼皮子看完,倒头就睡了。
这几天很闲,他没事就出去溜达一下,看看这座城市那里有地方好玩,等着到时候带林子度去玩。
宋酌和陈淀他好几天没见了,估计是学校开学要忙着上课。他跟两人在微信上联系不多,偶尔聊两句还是在陈淀发的朋友圈底下。
正式上班那天很忙,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叔,长得很清瘦,人风趣健谈。酒吧开业那天做足了宣传,光他自己邀请来的朋友就有几十人,再加上看了宣传过来的客人,把整间酒吧挤得满满当当。
酒吧是家较大的live house,当晚请了一队摇滚音乐人,整个晚上音乐声和呐喊声疯狂地轰鸣,全场人又蹦又跳,缭乱的灯光晃得昏天暗地,把气氛顶到了极点。
他没到舞池那边,只在吧台这边帮忙端酒水和接待顾客,这时候大家都在疯,根本没几个人坐得住喝酒,他就塞了个耳机,低头收拾着桌子。
老板也在舞台下跟着台上的摇滚队狂喊狂跳,主唱手给他递麦时也不客气,一口流利的英文说唱稳得主唱手睁大了眼睛,一伸手把老板拽上了舞台,两人合唱时底下就疯狂甩头。
身边的调酒师找他搭话,还给他喝他自己琢磨调出来的酒,莫知与没怎么喝过酒,他看着杯子里的液体,灯光晃荡,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清那酒什么颜色。
浅尝两口,有点涩,但不算很辣,度数应该不高。
调酒师一直问他怎么样,但音乐声太大,两人聊不了几句,莫知与打了个手势,转身去了厕所。
他今晚还挺高兴的,游荡了那么些天终于有点正经事儿干了,虽然不是很适应这里的灯光和轰鸣的音乐,长久的站立也很累,但一晚上下来,这里的同事都还蛮好相处的。
莫知与洗了把脸出来时外面的音乐已经逐渐停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准备收拾卫生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