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血蹭蹭地往下落,像冒出了一颗颗猩红的珠子,在此刻恼人的安静里,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李想,真的会死。”
零七捏了捏李想的左手,那只左手并没有如她想像中那般,只在游戏里被锈刀捅穿,刚愈合的伤口和此刻正不断冒出的血珠在提醒她,这一切真实存在。
“你是说,我真的杀人了?”
她的枪法一向很准,她想起每一次日常训练里,子弹穿透□□时发出的钝感,她的枪法一向很准。
她不是没对别人起过杀心,莫利家族的长子踩在她头顶时、被虎视眈眈的逃犯围剿时,甚至是在第一次发现自己有特殊能力时——杀掉就好了——那时的她觉得一切问题都能在游戏里得到一个轻松的解决方案:杀掉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零七眼里透出冷漠,诡奇的平静让他沾了点癫狂;他用力捏了捏李想的左手,白细胞根本没来得及工作,手被捏出大片的血,染得整只手面目狰狞。
“是真的,你的每一次攻击是真的、左手的肉被刮得只剩下骨头是真的、被人踩在地上反复碾压是真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
“李想,你手上沾的血是真的。”零七笑得有些疯了,他低吼着:“贵族派的种族隔断也是真的、无底线无限期的开发和压迫也是真的。一代代人相继死去,他们在压迫中沉默,在逃亡中消失,却无端地信任有那么一个救世主的出现……哈哈!哈哈……”
零七大笑着倒地,他依旧抓着李想的手,李想掌心的血流入他的指缝里,和他的血混在一起。
“全都是真的……不是游戏……”
零七笑累了,他的嗓音沙哑,他的双眼失神地望向天花板,思绪飘向很久之前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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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叮——”
“砰砰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两人回过神来。来人气势汹汹,先是不耐烦地摁了摁门铃,没给李想回应的时间,门外的人直接用力地拍打起门来。
“李想,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外人带着怒气捶打起门来,她语气不善,几乎是带着些恶狠狠、明晃晃的恨意。
“没事吧……”
李想刚想起身去客厅开门,零七下意识地提防起来,他压低声音,把李想的左手握在手里,借力拉回李想,避开了那道伤口。
“是我二姨妈。”
李想摇了摇头,示意零七不必担心。零七收回手,他依旧担忧地看着李想。
“开门!开门!你外婆都晕倒了,你不闻不问,你这小兔崽子,你狼心狗肺,你你——”
叫骂声引得周边邻居从窗里探出头打量起来,女人依旧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莫须有的罪,丝毫不顾忌她的做法会对李想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你不识好歹,李想,你给我出来——”
“刷啦——”
门被一把推开了,门外捶门的女人没反应过来,险些跌落到李想身上,她忙扶住门框,正了正色,一见李想,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你外婆那么在乎你,一个人千辛万苦从乡下赶到你这破地方来,她晕倒了你去看过她吗?啊!”
“二姨,我不清楚外婆的情况。”
李想伸手去扶起二姨,却被她一手拍开。二姨理了理落到耳边的碎发,她一把从包里掏出手机。
“你不知道?我呸!她晕倒前最后的联络人是你啊!除了你,她谁也没找过!你不知道?我看你是故意不想知道吧!”
二姨声嘶力竭,她用力地戳开手机屏幕,硕大的字体清清楚楚地写着机主的最后通话人——李想。电话有三个,全部都未接听。
李想看了眼时间,是外婆来家里找自己的那天。
“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我没有接到电话,李想想着。她迅速在脑海里扫视了一番关于外婆来家里的那天的记忆,但一无所获,外婆给自己打了电话?她想说些什么?
李想下意识把手伸到兜里,沾血的手摸到了手机,她点开一看,那天的通话记录上赫然显示着三个来自外婆的未接电话!
外婆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李想抓紧手机,“二姨,”她的声音沙哑,“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还外婆?”二姨冷哼一声,她从门缝里向屋里看——乱糟糟的房间,桌上是杂乱地放在一处的游戏机,二姨一下子来了火气。
“又是游戏机,你果然和你那没良心的妈一个样。”二姨一把薅起袖子,“今天,我就替她好好教育你——”
二姨的手高高扬起,李想向右躲开,却被门框抵得死死的,她下意识紧闭双眼。
想象中的巴掌却没有如期落下。
“你、你是谁!”
零七一把拽住二姨的手,二姨用力挣了下,但屈服于零七的力气,没能成功挣脱。
零七一把甩开二姨的手,他一手抵在门上,把李想护在身后。
“没事的。”李想轻轻地拍了拍零七的肩,走到零七身前。
“也是翅膀硬了。”二姨一边揉着手肘,一边狠狠地盯着零七。
“二姨,我想知道外婆到底怎么样了,昏迷是因为什么?”
李想挂断电话——她刚给外婆打了个电话,一直迟迟未接通,电话里的忙音扰得人心烦。
二姨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她喊着:“现在知道关心你外婆了?早干嘛去了!要是你多关心关心她,她不至于……”
“啊——”
李想的尖叫声粗暴地阻断了二姨的控诉,二姨被惊得呆在原地,一时没了下句。
“我只想知道外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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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滴——”
“肝癌晚期,全身多处内创,肺部积水,心率也不正常,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可以开始考虑准备后事了。”
ICU病房里,李想穿着防护服,看见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外婆。
昏迷状态的外婆,不像平日里总是一脸严肃地紧皱眉头,她安静地躺在那里,病床被放到了ICU的最角落,在来来往往的医护之间,李想觉得外婆好可怜,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她想把外婆搂在怀里。
“一周了。”二姨压低声音,仪器声滴滴答答,好不冰冷。“几乎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们看了她的手机,才知道她的最后联络人是你。”
“她是在旅店里晕倒的,她没开空调,晚上太冷了,等第二天旅店的人去房间打扫卫生时,才发现的……人都快冷了,送进医院,直接进了ICU……”
二姨的声音越来越抖,她哽咽着,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到李想手里。
“她的遗书,她在酒店写的,我们都不知道……”
李想打开那张揉得皱痕斑斑的纸,二十七万,外婆给了自己二十七万。
“孙女李想,我多有愧疚,作为长辈没尽到监护之责,其父母各有弊病,还望各位长辈在我死后能对这孩子多多提携、多多担待。”
“我名下资产中,二十七万人民币,留给李想,供她念书、去追寻她的理想所用。”
“外婆多有愧疚,祝你前程似锦。”
李想呆呆地抬起头,她还戴着医用口罩,在这片只有冷漠的仪器在不停运作的冰冷空间里,她呼出一口热气,气流缓缓上升,她眼眶一热,双眼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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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树莓,可以吃。”
外婆折了一段枝条,把莓果从上面薅下来,在水里涮了下,递给李想。
“不想吃。”
李想耷拉着脸,没有接过外婆递来的莓果,她带着委屈的语气问到:
”为什么妈妈不来接我?”
“妈妈她……”外婆把莓果放回盆里,阳光下,果子在水面荡漾,泛起一阵涟漪。
“妈妈在追求理想呢……”外婆的语气淡淡的。
“李想不是在这里吗?”
李想委屈地捏着自己的手指,什么理想啦、现实啦,大人口中的词让她感到陌生,妈妈有别的李想了吗?妈妈不要自己了吗?
“妈妈坏,妈妈有了新的李想就不要李想了……”
“理想啊……”外婆叹了口气,思索着怎么和还没怎么读过书的小孩解释这个陌生的名词。
“等你长大了,也会有的……妈妈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也回去的……”
外婆摸了摸李想的头,视线飘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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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又把李想接回来干嘛!咱们家还不够挤吗!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慧她正在初升高的关键时期,本来家里环境就不好,就不能给咱孩子留个安静的环境吗!”
李想拽紧书包带子,试图去推门的手停在半空。这间位于筒子楼的老破小,是二姨家近两年来省吃俭用买下的——在市中心最好的中学旁边,房子位置对择校很有优势。
她还记得二姑刚搬来时,妈妈还领着自己来帮忙,李想在没有电梯的六楼里跑上跑下,她刚领了妈妈的命令,跑去最近便利店,买了一大堆日常用品,提着大包小包往六楼赶,妈妈正在筒子楼门口结算搬家工人的工资。
“你先上去。”
妈妈拍了拍李想的头。
小小的李想热红了脸,她点点头,拎着包开始爬六楼。
“你瞧,这大姐虽然事业做得一般,但人还挺好,我们搬家她忙上忙下的。”
是二姨父,李想把东西放下,她捏起袖口,擦了擦满脸的汗,另一只手抬高,去够那个被装得“高高在上”的门铃。
“你懂什么,这叫无事献殷勤!她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能指望她帮到你什么,这点小恩小惠就被收买了。我估计是因为她女儿这几年也要升学了,想着到时候蹭一下咱的学区房,留个心眼吧你!你能指望她突然转性?有其母必有其子,我要让我女儿离她那孩子远点,这处于升学的关键时期,可别被影响了……”
“哎呀,陈书韵,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点……哎,门口什么声音?”
二姨推门一看,门边是三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便利店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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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想的心闷闷的,她从六楼一路跑到底。
“妈妈,我们走!”
李想一把拉起妈妈的手——妈妈刚结完账,向着二姨家走去,她一头雾水。
“走什么?”妈妈反手拍了拍李想的头,“要在二姑家吃过晚饭再走,你今天不是搬了很多东西吗,走!二姨做的饭可好吃了,今天吃顿好的。”
妈妈一边笑着说着,一边扬了扬眉,示意李想紧随其后。
妈妈,二姨她根本不喜欢你!
李想在心里呐喊、指责、流泪,但她根本说不出口,那些控诉像鱼刺卡在咽喉,她要么把它全部吐得干干净净,要么忍着痛含着血吞下去。
“我不想吃,我要回家!”
回家!回到那个破旧但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折辱她和妈妈的家!
李想几欲流泪。
可她说不出口,妈妈知道了,会伤心的。妈妈喜欢二姨,妈妈喜欢她的妹妹,难道要让这样血淋淋的真相抛在妈妈脚边吗?妈妈已经够辛苦了。
“李想啊,大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妈妈意识到了什么,弯下腰捏了捏李想的脸,“二姨之前帮了妈妈很多,这几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些时候心直口快,说了什么,也不全是她的本意……哎哎,跑什么!”
夕阳落满筒子楼,李想红着脸,憋着泪,以惊人的记忆记住了这片密集的小楼里弯弯绕绕的路,她跑了起来,把一切都甩在身后。什么二姨的学区房啦、寄人篱下的尴尬感啦、成年人的灰色区域啦,全都抛在身后。
“喂喂!李想,吃过晚饭再走!”
妈妈的喊声悠悠传来。
……妈妈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