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其实是有几位军官在的,卞岩柏就是其中一位,他没想到能在苏尚身上看到回魂的这一天。
去接苏尚前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苏尚的家人,但上面要求不能提前告知,一切须低调处理。家属随同劳改不是没有先例,但苏尚本来就不是唐五公民,还能有这样的特殊对待,确实应该低调。
卞岩柏站在一旁认真端详了一下这位家属:看身姿以前应该当过兵,但皮肤怎么这么白——是种病态的苍白,像是身体抱恙或者久病初愈,脸很漂亮,眉眼干净,样子倒是不讨人嫌——
——需要抱这么久吗?——
“咳咳。”一位年纪稍长的军官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抱在一起的两人方才松开彼此。
年长军官介绍到:“这位是钟南,是唐五共和军退役军官,作为EC356的家属,自愿来农场和EC356一起接受改造。本次调动所有流程均严格按照有关规定执行,审批手续齐全。按照规定,随行家属如无特殊情况不能居住在一起,对外也不要公开两人的家属关系,请各位严格遵守。钟南先生的编号是EC399,目前他的房间尚未安排妥当,可能还要半小时左右,EC399需要在这里等一段时间。”
言必年长军官眼神示意了一下在场其他几位军官,随后带着这些军官离开会客室,没人给苏尚任何指示,他被“默认”留了下来。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苏尚脑子依然是懵的。他没指望过自己还能再见到钟南,更不可能想象今天这样的重逢场景。
“我自己有办法。”关于为什么能过来钟南并没过多解释,他看上去很累却还在强打精神。
苏尚很想摸摸钟南的脸颊,但或许是太久没见面,他不是很放得开,手指蜷了蜷,最终还是将手臂垂在身侧。
“身体怎么样,恢复了吗?”他问。
“伤都好了,干活儿没问题。”钟南笑着说。
“这儿很苦的。”
“忘了我是雇佣兵出身吗?我吃过的苦你想象不到。”
苏尚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哽住,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钟南望着苏尚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不怎么卷翘,眸底清澈,眼神楚楚可怜——是自己喜欢的那只无辜狗狗,为了救自己放弃了一切。
万幸自己活了下来,然后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苏尚身边,为此几乎和秦罄闹翻。
钟南将苏尚揽进怀里,吻了吻他的唇。
苏尚还是有些僵硬,钟南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将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
还是有些吃力的,太期待再次见到苏尚,最近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他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能和以前相提并论,毕竟伤太重能活下来并恢复到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奇迹。
两个人沉默地抱了一会儿,直到卫兵敲门进来说EC399的房间已经准备好。
房间很小,所有的家具只是一张平板单人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小衣柜,卫生间也小得可怜。钟南的那件随身小行李端端正正地摆在床边,他没带什么东西过来,但这些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还在第五星住院的时候,钟南入籍唐五,因为想让他彻底告别过去,秦罄自作主张地把他留在兵营的大部分东西都扔了,再加上他的故乡已经没了,除了证件和一些衣物,钟南确实没有别的家当。
但没关系,他有苏尚,这就足够了。
——————
分配给钟南的工作相对轻松,大部分工作只需要在房间里操作控制器完成,和苏尚的工作地点离得比较远。
但每天所有的劳改人员都会有户外活动时间,他和苏尚可以在这段户外活动时间时间以及吃饭时碰面。
因为不能暴露“亲属”关系,两人的互动很克制和收敛,但一向自闭的E356突然有了新朋友这事儿还是挺引人注目的,更何况他的这位新朋友在劳改人群中白得特别扎眼。
那些赤裸注视的目光让苏尚有些不适,但钟南看上去不以为然。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他说。
因为和身边的同龄人长得不太一样,钟南小时候一直被欺负,刚当上雇佣兵的时候也会被旁人“另眼相看”。
“但早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出身贫寒太空基地,从雇佣兵最底层做起,直到成为入籍唐五的军官,再到主动退伍来到农场吃苦——苏尚心理上一度不能接受关于钟南的这个事实,他希望钟南能够过得好一些,而不是陪自己在农场受苦。
“当初我选择跟着秦罄、入籍唐五是有其它原因的……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钟南看着苏尚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咳咳。”卞岩柏在不远处轻轻咳了几声。
他也不想这样,但那两个人的眼神实在过于炙热,他有责任提醒他们。
他并不知道苏尚具体因何而来这里,也不了解钟南的背景,这些超过了他的权职范围,但他能感觉到个中缘由的复杂程度或许超乎他想象。
他对苏尚一直颇有好感,看到苏尚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很开心,也希望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他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己的举动或许很煞风景,但这也是为了苏尚好。
钟南只是个随同改造人员,并非必须留在这里,因为一些“出格”之事被投诉、举报乃至被赶走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两个人在公开场合必须保持低调。
不过因为钟南的退役军官身份以及苏尚“积极接受改造”的态度,两人每个月会有特批的“私人时间”——熄灯之后,苏尚可以在卫兵的带领下低调地来到钟南住处呆两个小时。
钟南的房间虽然居住条件并无特别之处,但这里住得基本是“老弱病残”,安保管理相对较松。
两人一开始像以前在基地一样,并肩坐着,聊聊天,一些轻抚和亲吻,没别的了。
后来苏尚觉得不能浪费这么宝贵的独处时间,于是他会带一些自己亲手种的有机水果来,或者借个厨房简单烧些菜。
虽然生活在农场,昂贵的有机食材这里的军官日常都吃不到,苏尚能拿到这些水果蔬菜背后肯定有别人的默许。他猜这个人秦罄。
秦罄当初答应过自己不将实情告诉钟南,他保证会让钟南生活得好一些,而如今却放手让钟南过来吃苦,对此苏尚是心存一丝怨恨的。
但能和钟南呆在一起又实在太美好,他真的很喜欢钟南,是一种无缘由的、由内心而生的、浓烈的献祭式的爱,他甚至觉得只要钟南开心他可以将心剖出来献给他,这实在有些变态了,他怕吓到钟南,因此在钟南面前一直很克制。
这天他带了个西瓜。农场的瓜都很大,他挑得这个最小的也很大,他问卞岩柏借了一把切瓜的刀,拿了件深色外套包住瓜和刀。
来接他的卫兵看到他怀里抱的东西挑了挑眉,犹豫两秒后终究没有过问,沉默地带着他如往常一样来到钟南的住处。
“什么东西这么大个儿。”看到苏尚把用衣服包着的很大一团东西放到桌上时钟南问。
“马上就知道了。”苏尚说。他其实不确定钟南是不是知道西瓜这种水果,毕竟西瓜十分稀有,苏尚自己也只在小时候吃过几次。
趁着钟南转身在壁橱里拿餐具的时候,他将衣服打开,拿起刀准备切西瓜。
钟南转过身那一刹,瞳孔紧缩,脸上尽是惊恐,他的视线内只能看到那把锋利的,淬着寒光的尖刀,他踉跄着后退靠在墙上,手上的餐具掉在地上反弹了几下,旋转着倒扣在地上。
苏尚被钟南的反应吓到,愣了几秒才回过神。
注意到钟南的视线,他慢慢把刀放在桌上,用衣服盖住,然后两手摊开举在身侧。
钟南的视线有些失焦,他呆呆地靠在墙上,一言不发。苏尚慢慢走上前,伸出手,缓缓将钟南抱住。怀里的钟南颤抖着,衬衫已经被冷汗沁湿。
“对不起,我没想到….对不起……”苏尚喃喃说道。
重逢后两人从未谈论过那次遇刺。苏尚的确不知道那次事故给钟南留下如此巨大的心理阴影,甚至连钟南自己也没想到。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趴在桌子上休息,突然后背传来剧痛,凶器一击便刺穿了他的脊椎,从他身体抽出时似乎也抽走了他的全部力气。他倒在地上,艰难地翻过身,意识清醒却几乎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由那把尖刀一下下地扎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像是在案板上被剁碎的鱼…
后来的治疗过程让他痛不欲生,但好歹挺过来了,现在即使已经康复,内脏偶尔依然会毫无预兆地痉挛,好在都在能承受的范围内,甚至不需要吃止痛药。
“苏尚….能帮我拿药吗,在床头柜里。”
苏尚扶着钟南坐在床上,帮他拿了药,又端了杯水。
钟南吃了药,躺在床上闭着眼休息,苏尚坐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
渐渐地钟南冰冷的手恢复了一些温度,也不再颤抖,然后他回握住苏尚,睁开眼,看向他。
“你身体真的恢复了吗…..”苏尚问。
“嗯。一些创伤后应激障碍罢了。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那些药是怎么回事。”
“以备不时之需。都是新的、没打开过,你也看到了。”
苏尚看上去并不相信,他看着特别难过,这让钟南有些心疼。
“真的好了。”钟南坐起来,一把将衬衫撩起:“你看,连疤都没留。”
苏尚看着钟南,不说话,耳朵慢慢红了。
钟南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超过了,毕竟两人之前顶多也就只到隔着衣服搂一搂的程度,但他又觉得此刻突然将衣服放下来会不会太突兀。
这样尴尬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松手将衣服放了下来,心中有些好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以前当兵的时候大家光着膀子走来走去不是很自然吗,也没见谁不好意思过。
这时苏尚突然凑了过来,他凑得太近以致两人的鼻尖贴在了一起。
(此处省略500字,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两个人都不大会。)
但苏尚的惊喜完全掩饰不住。钟南曾经定过婚,和秦罄之间也有外人道不明白的关系,再加上之前部队的一些传闻….对这些他不能说不介意,虽然并不影响自己对钟南的感情。
他从未想到钟南竟然从没有过“那种经历”!
钟南歪头看着苏尚,他自己其实并不看重这些,也知道苏尚在这一点的态度和自己不一样,但从没想到这对苏尚这么重要。
曾经的未婚夫对他来说更像是最敬重的师长、或是重要的亲人,两人之间没发生过什么;当兵后遇到过不少引诱和威胁,他当然清楚自己外貌上的优势,这些优势能助他平步青云也会带来麻烦,但麻烦最终都被化解;认识秦罄之后就更没人敢冒犯他了。
关于自己的传闻他一向懒得管,也从没想过要特意对谁去解释,包括苏尚,因为他并没有特别在乎。
此刻看到苏尚如此开心,他也挺开心,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化解了方才的“遗憾”。
两个人的第一次或许需要借助一些工具以及营造一些氛围,而现在的条件实在有限。
“要么我们就把第一次留给有意义的一天。”苏尚说。
“怎样才算有意义的一天?”
“或许….到时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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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农场一年一度最潮湿的雨季。
这个季节对大部分有机农作物来说是很好的,但却让钟南很难受,
他之前的人生绝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人造太空基地上,不管是民用还是军事,第一次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是在第五星治疗的时候。而在这些地方气候基本都是恒定的。
他曾经特别渴望每天都能踩在大地上、呼吸自然新鲜空气的日子,但这几个月完全接地气的农场生活让他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一定特别适应纯天然的环境。
例如空气过于潮湿会让他头疼,没有食欲,甚至呼吸不畅。
但他不想让苏尚知道,因为苏尚会担心,在这些事情上苏尚异常敏感,他心中一直都有“钟南是因为自己才会跑过来受苦”的情绪,钟南不知该如何化解,只能尽量避免让苏尚乱想。
“雨季还要多久呀。”钟南问一旁的工友,昨晚他头疼了整晚、彻夜未眠,今天早饭也没吃。
“还有至少一个月。399你要么休息一下吧?”钟南的脸色有点吓到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