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丘墟外,天色昏沉。
马匹与车辆停留在西处一片高地,恰可俯视整片满目疮痍的瓦砾场,山体半侧坍塌,夹杂着醒目的砖石碎瓦,依稀可以判断出关帝庙曾经的落处。
胡铁匠被套了布袋,两侧留人牵引,从马车上带入平地。
易辞晚抬指撩开帘子,视线只来得及瞥见胡铁匠的背影,便察觉马车前侧微微塌陷,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身旁的金钵一瞬间横臂挡了过来,将易辞晚推去角落。
打头三声敲击,未及允准便推开车门,虞闻祁俯身踏进马车,余光在金钵手上匆匆扫过,极为自然地选了对侧入座。
胡铁匠既已带走,也算解了一桩麻烦,不过兹事体大,却也不乏变数,剩下的便是该料理她这边的威胁。
就是不知这虞三郎,是选择威逼还是利诱呢。
易辞晚心中轻嗤,轻按金钵手臂,缓缓推开,抢先开口道:“马车里没什么瓜果茶点招待,三郎君这不请自来,是有什么要事要来同我商议?”
虞闻祁背靠车厢,状似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轻笑道:“要事谈不上,只是方才急昏了头,这会子突然想起来,我还未同易姑娘打听清楚,”他撇过头望向易辞晚,从腰间取出一截银块,补充道:“银矿的事,你究竟从何得知。”
他赶去方寸山便是为了银矿,且所行所为一直流于暗处,自以为掩藏得当,易辞晚却能先发制人以冶炼之术引他前往来云村,委实可疑。
易辞晚没动,绕着手里的帕子一阵沉默,随即道:“我自然有些门路,不过三郎君对我缺乏信任,我当然也不信任三郎君,不然你为何独独蒙了胡铁匠的眼,却让我四人瞧见了这银矿所在,想来你是不怕我将其泄漏出去,说不准三郎君这是要来灭口罢。”
虞闻祁收回目光,“我正有此意,既然如此,我便亲自送易姑娘一程,如何?”
金钵闻言一个激灵,张大了口无声回头,急得在腰间寻摸武器未果,大喘着气慌了神一般护着易辞晚挡在她身前。
“莫急,”易辞晚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扭头对虞三郎道:“我听着不觉得顺耳,还以为你虞三郎也是个有识之士,原来也是个得鱼忘筌的草莽之辈。”
“是吗?我只字未提,易姑娘却能拿捏住矿脉这等密辛同我谈条件,你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畏,我急于将你除去,有何不可?”虞三郎双手环抱,语调端得漫不经心。
若要灭口,何处不是机会,途中停了马车派三两手下过来,他们自然没有招架之力,如今更是到了跟前,遑论让这虞三郎亲自动手,他要做的,是让易辞晚亲眼瞧见矿山所在,继而好谈合作,只不过这一桩生意,是他虞三郎在上,易辞晚为属罢了。
只可惜与人交兵,最忌落于下风,她这会子失局,易家的份量便不值一提。
易辞晚思及此,狐狸般狡猾的精明潜藏在微微上扬的眼角,“三郎君莫非是以为你们这计划天衣无缝叫人无从察觉?我易辞晚是个生意人,这放在眼皮子底下的财富,岂有放走的道理,易家在云祥扎根多年,对这江河之下的波涛怎会一无所知。”
易家这条肥鱼,纵观云祥无可匹敌,乃至寿州各行中也颇有地位,纵然在易老太爷离世后稍有颓势,不得已退守云祥几处薄产,却也仍旧富甲一方,这其中少不得易家少东家的手笔。
虞闻祁狭眸,自打来了云祥,刘家没少在她姐姐跟前明里暗里提及易家,但凡叫的上名号的商铺,十之八九都归于易家名下,从前只当是个偏僻县域的富强罢了,若非情势所迫,他未必瞧得起这区区商贾。
只是如今看来,竟是有意外之喜。
“看来是我小瞧了易姑娘,只是银矿生意,却没那么好做,更何况……我另有人选,”除了不够信任,这般掉脑袋的差事,本就是掺和的人越多,越难以扫清痕迹。
些缕寒风透过帘子钻入鼻尖,易辞晚看了眼外面天色,对他所说的另有人选,心里大约有了猜测,缓吸一口凉气,懒懒道:“好不好做的,就得看三郎君手里还剩多少时间,我终究是比我父亲更得长久,你们一个两个打着主意要将我暗中处置,好将易家控制在手,殊不知这易家是个最讲究血脉的地方,我父亲只是易家的女婿,甚至于如今另娶他人,若是断了与我这层关系,易家也是先分往旁支,你们想支使我这各地银号的掌柜,恐怕也是难上加难,何必舍近求远,倒不如直接与我协力。”
这话倒是属实,城门封锁已有数日,照理失了掌事之人,想必群龙无首,但听手下传回的消息,据闻易家仍未尽归那人手中,可见真理。
虞闻祁双手合握,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斟酌道:“易姑娘被困城外,易家的情况你可知晓?”
“三郎君尽管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能,让人轻易夺了权去,”易辞晚松开帕子,在膝盖上捋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虞闻祁暗自思忖,有意尽快落定合作,遂算计着几样条件,欲开口言明,忽而耳根一动,警觉的视线骤然投向车外,眸中暗流涌动。
马车外隐约有喧闹声传来,由远及近,听着动静是朝乱石堆而去。
虞闻祁拍开车门迅速跳下马车,召集人手上前。
荒芜寂寥的矿山前,三五十人奔涌过来,在石堆中摸索、吵嚷,他们中有商铺惯用的短工打扮,也有寻常市井百姓,鱼龙混杂,毫无秩序,嘴里叫喊着银矿、发财等叫人胆战心惊的话。
虞闻祁脸色发青,揪住庞魏衣领咬牙切齿道:“这些人从哪来的!”
庞魏满是惊慌,连连摇头,“属下也不知啊!”
易辞晚从车窗内瞧清状况,与金钵相视一笑,不由长舒一口气。
看样子,城门已经开了。
眼下正是借机发挥的最佳时机,金钵跳下马车等待,易辞晚整理衣衫,从车板下取出一顶帷帽仔细戴好,这才轻手轻脚探出车门,收敛步子向虞闻祁靠近。
“看样子,是从内城过来的百姓,莫非城门开了,可这些人怎会知晓此处,三郎君身边可是有人泄露了风声?”易辞晚故作一问道。
为防有人察觉,虞闻祁一行人皆是夜中离城,不曾得知今日街市异样,不过在赶去方寸山的路上,遥见城门异样,料想有姐夫坐镇也并未多想。
易辞晚这般一说,他却也不得不怀疑,脑中飞快地闪过几名人选,来的是内城百姓,消息必然是从内城中泄漏,只是事发突然,他一时也理不清头绪。
谨慎使然,虞闻祁将目光瞟向略落了几步的易辞晚。
易辞晚面色坦然,轻移莲步款款与他并立,婉言提醒道:“三郎君还是赶紧派人守紧矿道,只肖百姓们不清楚内里全貌,一切说法自由你等定夺,你需得尽快想个说法来搪塞,将矿洞的事圆过去。”
帷帽模糊了她的面容,让人看不清情绪,她柔和了声线,装作一副费心着想的语调。
虞闻祁不疑有他,附耳与庞魏叮嘱几句,庞魏立即点头应下,翻身上马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矿洞里涌出几人前来拦截,紫衣束袖,外披玄色纸甲,纷纷持刀在前,作出防备姿态。
观其服饰,这是州府末等官兵。
易辞晚突然想起,方才庞魏去的东南方,靠近绥城有一处厢军司驻地,这些官兵应该来自于此处。
看来这州县层层往上皆被买通,且军曹不比文臣,手段狠决,对付这群百姓简直易如反掌,今日布局怕是要落空。
“郎君,洞口快守不住了,”易辞晚身后窜来一人,朝虞闻祁单膝跪地。
他身后,两人压着套头的胡铁匠,停留在不远处。
易辞晚拢紧帷帽,悄声撇向矿洞,又看了看胡铁匠身后林地,便猜到另有出口,若能确定位置,或许可以稍加利用。
虞闻祁闻言拿布巾裹紧口鼻,回身道:“我带人前去阻拦,易姑娘在此稍候,合作的事咱们容后再议。”
易辞晚颔首不语,眼见着他点了人看守胡涞,召集人手骑马冲入乱石堆中。
百姓们一拥而上将其团团围住,马匹受惊在乱石堆中焦虑地蹬了蹬蹄子,喷出急促白雾。
外围几人被拉下了马,人与马互相拥挤,难分敌我。
在众人注意集中之时,铜锭凑到易辞晚身侧,拿手臂碰了碰易辞晚胳膊,易辞晚登时不解,待随着他的视线瞧去,才明白过来。
人群中,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处,周遭的一切污浊混乱,唯有言知确目光磊磊,萧萧肃肃,隔着人群与她遥遥相望。
他眼眸中透着认真与直接,显然是认出了她,修长如玉的指节被寒风激得微微泛红,随即攀上额头,轻点一下。
放下手,复又抬手轻点一下。
他在向她传递消息,告知事已办妥。
心不知为何停了一瞬,易辞晚挑开帷帘,上前几步,金钵银锣往她身后站立,替她遮挡两位随从的视线。
微风轻撩,帷帘下容颜半遮半掩,易辞晚轻抬手腕,回以同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