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徐家获罪后,云祥人便对此唯恐避之不及,集云书院一夜间落败,徐家族人受牵连纷纷获罪流放,学子转投他人门下避祸。
易辞晚顾及父亲,偷溜出门到楚宅前徘徊,却瞧见下人们将一卷又一卷书画扔出门外,招呼过路的乞丐拿去垫脚。
她误以为是下人越权,带着人一一收拢,欲到父亲面前分说,却隔着窗扇意外听见父亲的怒骂。
他斥责徐家连累他愿景落空,惋惜自己浪费的钱财精力,时而又怒斥易家无能,碍他前途。
易辞晚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并非是追捧名家画作,也并非真心念她,不过是为了前途想借徐家东风攀附权贵,拿易家钱财作垫脚石,助自己一步登天。
他每一次回到易家,都在暗中打探母亲的生意布局,意图伙同刘家做局。
没成想费心费力,终归是梦里黄粱,他破不掉母亲的防备,也失去了书院先生这一靠山,转头弃徐家搭上新官上任的刘培,迎娶官门小姐。
“我只能将这些书画藏在南郊的田庄里,”她将画递给言知确,时隔多年,良善的少年再不如画中幻影,变得颓废无畏,唯有那挥之不去的文气,隐约可见当年肆意。
言知确接过画的指尖忍不住颤抖,这副画是他十二岁所作,祖父说膏粱子弟得享富贵,一餐食、一瓢酒能抵寻常百姓一月生计,他便日日到平民汇集的南坊吃茶,看遍人生苦短。
他尤记得画中货郎家住石水巷,家中二子一女,每至卯时挑担出门,游走于坊市之间,换取微薄钱财养家,可最终却因操劳过度病死街头。
“他是个豁达的人,一手雕工出神入化,我曾向他探讨技艺,”言知确那手琢玉的本事,便仰赖于他。
“言知确,”易辞晚抿了一口茶,歪头看向他,决定解释清楚,“我熟悉你的画,也欣赏你的画,所以在书院的第二日,我在藏书阁的书案上看见那副画的时候,我下意识便想到了从前的徐知远。”
擅画的人物被他摈弃,纵然画着山水花鸟,但多年功力所留下的笔触却根深入骨,难以磨灭。
当年徐知远十七岁中状元,听闻未及授官便因一次外出游船出了意外,落水不知下落,此后不久徐家因党派之争获罪流放,自此落败。
众人都以为徐知远早已不在人世,连易辞晚也深信不疑。
她说起这话时,还如当时一般觉得荒谬,“但我又猜你或许是集云书院从前的学子,所以笔墨中带有徐知远的影子,却又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所以我借着让你替我画钟二哥的画像为由头,再次确认,心里便有了七八分肯定。”
徐家一朝拜了,连带着言家也从京城退场,言先生辞去阴阳学官一职遁入市井,不知不觉多了个儿子,易辞晚终于猜定了言知确的身份,为保他不被虞闻祁察觉,借故送他去往寿州避祸。
可谁知打他从寿州归来,倒当真变得有些奇怪,行事果断大胆,只一心仇恨虞闻祁。
易辞晚有些纳罕,既然今日决定和盘托出,她便不想留下遗憾,于是直截了当地开口,“我能不能问问你,为何自打从寿州回来,你便屡屡急着下手?”
言知确拢起画,赫然笑了笑,那笑中带着苦涩,更有一丝豁然开朗的通透,“我在寿州得知……徐家最后一位族人在青州……”他突然哽咽,有些说不出话,却强忍着阖眼喘息。
易辞晚起身走到他面前,替他收好画,屈膝蹲下轻拍了拍他手背,安慰道:“徐家还有你,言家也还有你,他们费心保下你,是望你一世安宁。”
“我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可他拗不过自己的不甘,放不下自己沉痛的回忆,徐家设计保他,言家大伯从水中将他救起带回云祥交给父亲,父亲为此避入街头算卦为生,给了他重获新生的机会,从此徐知远变为言知确。
混迹市井并不如他从前旁观的那般自在,言知确体悟过饥饿,在权势的打压下屡屡受挫,甚至哪怕只是一隅乡间的富户,也能玩弄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优势。
他回握住易辞晚的手,略顿了顿,决心向她坦白自己的过往,“我那时候痛恨皇帝无道,对有功之臣卸磨杀驴,却不忍因报仇连累父亲,满心以为自己所剩无几的使命,便是为徐家人收尸下葬,以全血脉情分,令他们不至曝尸荒野,所以这些年我游走各州,便是为了打探徐家人的下落,我手上沾了我徐家族人的血,那一具又一具残破的尸体,就想梦魇一般彻夜停留在我脑中。”
“父亲被虞闻祁害死,那时我正在俞县安葬族中堂弟,没能尽孝,与其说我是偿还闵家人的恩情,不如说是弥补我心里那点愧疚,在得知青州服役的族人去世后,我便觉得自己孑然一身,似乎再无牵挂了,苟活于世,还有何意义,虞闻祁所作所为危害云祥百姓,我能与他同归于尽,想想也不枉重活一次。”
易辞晚喉间涌上酸涩,摇头不语,她知道言知确这些年过得不易,但终究是难得感同身受,不能体会其辛苦,她遂拽紧了言知确的手起身,引他往屋檐外走去。
青草溢水,泥土稀软,每踩一脚都能留下哇鸣一般的响动,易辞晚顾不得鞋袜尽湿,将手指穿插进他指缝,过渡温暖。
“可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易辞晚嗯了声,掰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数着,“你纵是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也得想想他身后的人,虞家背靠东宫,无论如何都非我等可以匹敌,没了他也还会有下家,官官相护,权力勾结,我们能做的只能尽力保全眼下尚且安宁的日子,玉矿的消息已不算秘密,虞闻祁难保还会被重用,待推勘院定下罪证,他便是旁人的心腹大患,他死了,你活着,难道不是最解气的吗?”
言知确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番见解,顿觉清醒了几分,但他似乎仍有顾虑,只无奈道:“我这身份,若为外人得知,不也是死路一条,届时连累了你,我却无力挽救。”
易辞晚听完他这话,抬眼瞧了瞧他,抽出手双手环抱道:“谁在乎连累不连累的,你读了那些年的书,就不会张嘴狡辩,旁人可拿的出证据来?你现在是言知确,将来仍是,如今白身一个,还能有人拿你换赏钱不成?说出去,言徐两家也是当年云祥大户,说不准有个联姻的,后人相像也没什么稀罕。”
“你的嘴长哪儿去了!我看你就是想避嫌,”易辞晚拿手指戳他胸口,逼得言知确倒退两步。
可他不接话,易辞晚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更觉得这大半夜陪他吹冷风真真是亏大了,她低骂了声榆木脑袋,掰过言知确的胳膊将人往院墙边推。
推搡了几下,她转身将桌案上的桃枝砸过去,恶狠狠道:“打哪来的从哪回去,池子里泡一泡,也好洗洗你这脑子,回头说我易辞晚看走了眼,舍命陪你这不开窍的木头胡闹。”
易辞晚拖过来藤椅,也不管言知确如何作为,踩着椅面便抬腿翻进卧房,一丝好脸色也不肯给他,通身都透着愤慨。
什么仪态端庄她通通抛之脑后,将窗扇啪得一声甩上,便再不理会外头的言知确。
徒留言知确在冷风中吹了许久。
隔日清晨,庭罗带着人收拾完窗扇外的桌椅,才在门外探了眼。
易辞晚虽精神不济,却仍是早早便起了身。
彭满方才过来报了信,说是因捉拿刘培的缘故,城门戒严,让城外的客店接纳了不少外来经商的商贩。
刘培出逃的消息被秘密封锁,陆县令为保官声,日日派人在城中佯装搜拿。
不过这商贩里来了群不同寻常的人,闵家人有在矿上做工的,这些人得知后,常来套近乎,打听些玉矿的事,还跟着去瞧了两眼。
闵松机灵,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遂拿捏出一副愤懑又无奈的情绪,捡了些重要的说道,一来二去便跟人混熟了。
这群人来做木料生意,与易辞晚先前交代的分毫不差,加之谈吐间不似商贩狡猾活络,多了些沉稳克制的气质,多半便是推勘院的先锋了。
“易轻尘与刘家旁支的婚事可还有着落?”
庭罗摇摇头道:“五房那边没了音信,姑老太太闭门称病,六房的四郎君为着刘培的事找上门同轻尘三君打了一场。”
这倒是个好消息,易辞晚突然灵机一动,蹦出个鬼主意来,“那还不赶紧将他们打架的缘由悄悄捅出来,给咱们陆县令添点儿事做,他便没理由再戒严城门,推勘院的人便能入城了。”
“都不必咱们费心,”庭罗捧着水盆笑道:“书闻四郎君为了撇清关系,当着五房大门便嚷嚷出来了,街头巷尾谁没听个一耳朵的。”
易书闻是个不愿忍让的暴脾气,终归是省事了,易辞晚正同庭罗说笑着,忽而门外来报,说是六房姑老太太上门了。
待易辞晚急匆匆赶过去,老太太领着一大帮子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过来,便将她拽住了,“晚晚呐,你可要为六房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