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入陶盂,激荡几分水花,酒香混杂香灰的气味,直冲肺腑。
灵堂中负责主持吊唁的是刘县令的侄儿,瞧着脸生,依礼来向前来吊唁的客人还礼,为人木纳,并不多言。
易辞晚将酒樽归还于他,挪步往旁让了几步,退到陈夫人身边,二人耐心等候虞管家行吊礼。
她捏着帕子佯装不耐堂中气味背过身去,又借着陈夫人遮蔽,这才张开手掌,是一张折叠的纸条,易辞晚留意着背后的动静悄然展开。
“这刘府的香也忒浓了些,也不知是哪家铺子做的,”陈夫人也忍不住扇了扇,“咱们还是到外头等虞管家罢!”
陈夫人说完扭头看她,却见易辞晚白着一张脸,如同被她的话烫了一般,抬眸与她对视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恢复淡然。
她低声答了声“好,”却又并未挪步,总觉得有些愣愣的。
陈夫人不由掩面一笑,“瞧瞧你这副样子,你这是怕死人呐。”
易辞晚被陈夫人拽出了灵堂,立在门外等候,二人这才觉得呼吸顺畅,陈夫人见易辞晚的目光仍留在堂内,随之长叹一声道:“真是造化弄人,前不久在虞府的宴会上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听报丧的人说,刘夫人是旧疾复发,”她抚了抚心口,“回去后我还是找个郎中仔细瞧瞧,这些日子总觉得不爽利。”
“卉安医馆的林大夫今日坐堂看诊,今日想必人少。”
虞管家很快从灵堂中出来,亦是一副被熏得睁不开眼的模样,他一面挥舞着袖子,一面接易辞晚的话,“林大夫医术精湛,我家郎君的病便是多亏了他出手,夫人或可去瞧瞧。”
易辞晚身旁有小厮捧着酒壶欲往灵堂而去,虞管家只顾挥散周身祭香,易辞晚原想着提醒一二,临到头忽而改了主意,撇过视线缄默不语。
那小厮往门内走,果然撞上了虞管家,酒壶倾倒,虞管家沾了一袖子酒水,那小厮反应极快,迅速扶回酒壶,抖开腰间擦布替虞管家擦拭酒液。
“哎哟!”陈夫人上前帮忙,“要我说这刘府也真是的,自家的下人也不知去哪了,让你们楚家的下人过来忙活,你们对这府中也不熟悉,可不就得出乱子嘛。”
“我看这小厮眼眶泛青,定是彻夜未眠,当真是辛苦,”易辞晚上前替虞管家抬起衣袖,随即绕至一侧,指尖从他腰侧悄然划过,塞下一物,“不过这酒闻着可比灵堂里的祭香要舒心的多,虞管家回去后可得仔细解释了,当心回头旁人误会你撇了刘府白事偷偷吃酒。”
她这话是特意说给虞管家听的,目的便是为这小厮开脱,若是不甚得罪了虞府中人,他们这些个下人人微言轻,多半得脱层皮。
虞管家被她的话戳中了笑意,忙摆手示意小厮下去,“这刘府的酒想必非同一般,可惜今日没福分吃一盏,倒是便宜了我这一身衣裳。”
方才灵堂中的丫鬟早没了踪迹,易辞晚收敛心神,催促陈夫人离开,三人一道出了刘府,不欲久待。
易辞晚陪陈夫人去卉安医馆瞧病,虞管家顺路送了一程便告辞回府。
“你去同郎君通禀,就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待随侍小厮离开,虞管家忙到衣柜里翻出一件外衣,解开腰带预备换衣,腰带盘扣一松,虞管家余光瞥见一物悄然坠落,只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遂并未在意,直到他换完衣裳,挪步时不甚踩到,这才低下头留意。
是一截字条,上面写着“刘培杀妻。”
虞管家忙不迭奔向内院通传此事。
“这截字条你从何得来?”虞闻祁反复查看字条边角,企图察出什么端倪,“这纸倒是细腻、吸墨,一看就是官府公文所用。”
虞管家便提了方才被小厮泼了一身酒的事,“细细想来,多半就是那人,难怪今日觉得蹊跷的很,这刘府办丧事,前厅忙活的竟是楚家的下人,听说是刘县令哀伤过度卧床不起,所以才托了亲妹打理,不过我只瞧见了楚老爷,在前厅酒席上陪客,只是此事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虞闻祁捏着字条眉心微拧,喃喃道:“刘培被贬云祥,刘夫人娘家虽受了牵连,好歹也在京城留有根基,怎会动手杀妻……你可还瞧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这往常办丧事,即便是不懂个中规矩,也可托白事铺子的人帮忙,刘楚两家却交由下人们打理,灵堂里用的祭香是次一等的杂香,混合少量柏子香,香气刺鼻浓烈,多半是有下人贪腐,只是因无当家老爷们坐镇,所以放肆了些,那场面委实让人难堪。”
“不过老奴回想起来,最觉得蹊跷的是刘夫人的棺木,棺身似乎比之寻常要大一些,同以往见过的那些棺木略有差别,不过灵堂中烟大,许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虞闻祁将那字条递给他,面上掠过一丝阴霾,逐渐又被一抹浅浅的嘲讽替代,他笑得轻蔑,似乎并不准备给刘培留有余地,“不论真假,都得让它成真!”
……
“你听说了吗?刘县令要辞官了!”成衣铺子里,一青衣女子边挑衣料,边与相熟的掌柜闲谈。
掌柜搬来几卷新布料,一一排开,闻言不解道:“好端端的,辞官做甚?”
青衣女子瞥了眼外头,凑近了些拿手挡在嘴侧低声道:“听说是为了送刘夫人回乡安葬,这事儿原本是刘县令一个什么侄儿来办的,谁知那人昨日醉酒不甚落水,人到现在都没捞上来,我听外头的人说啊,他是被刘夫人索了命。”
“这话说的,我看是无稽之言,”掌柜的拿木尺子来量尺寸,并不赞同她的说法,“这刘夫人出了名的向佛,该是菩萨心肠。”
“刘夫人心肠再好,这索人命的,也都是死的不太平的人,”青衣女子举起布料在镜子前比了比,故作威吓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刘夫人的死因——存疑。”
“就这匹罢,”青衣女子将布料挑出来,指着掌柜册子上的尺寸记录道:“腰身再替我收紧些,我表妹比我略瘦一些,行了我不同你啰嗦了,我还得去辞楼买鞋。”
“行嘞!三日后您再来取,”掌柜的将她送到门外,发觉街上行人越发少了,遂吩咐学徒看守柜台,挪步到了后厅。
易辞晚正在里头招待贵客,掌柜捧上一叠内甲立到一旁等候吩咐。
贵客是个年轻男子,此人身姿挺拔健壮,身量虽小,但底盘极稳,且神态颇为凛然,极有肃杀之气,不过对着易辞晚却颇为礼待。
他接了内甲对着窗外日光察看,接着抽开布条自行穿戴上身,拍了拍腰侧和胸部道:“果然轻便!”
“这一回加了云祥特有的回麻藤,更为耐划,搭配纸甲,能防几次刀伤,”易辞晚取了一把匕首递给客人。
那人自己从肩膀上一砍而下,内甲上只留下一道极浅的刀痕,他转而改成刺,刀尖在腰上仅留下凹痕,并未破损。
“这批货我让人多做了三百件,方才您也听见了,咱们云祥的县令恐怕要出事了,届时云祥多半要由附近厢军代管,生意恐怕不好做了,下一批货我恐怕要迟些日子交付。”
贵客卸下内甲,摸索着衣料纹路满意至极,闻言摆手道:“无妨,同易东家做了这些年的生意,多半知晓这云祥官吏的底细,这些年来买个内甲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就盼着换人呢,正好近来太平,既是多交了货,我回头来将尾款补上。”
“不急于一时,我正琢磨着要到北地重开商路,到时候咱们再做生意也更方便,下回交货再补就是,”易辞晚吩咐掌柜即刻套车,回头对贵客道:“我原本是派人在城外接应,没想到您竟然提前入城,所以其余货物我已装箱送往了城外,我派人送您出城,接了货,送您与您的人马会合。”
“有劳易东家!”贵客放下内甲拱手,随掌柜从后门乘车出城。
易辞晚便在后堂捱了半日,才动身回去。
到内院时,天已近黑了,庭罗提着灯笼匆匆赶来,特意屏退众人。
她憋了一口气,嘴里如炮仗一般,连声吐露,“出事了出事了,今日刘府扶灵回乡,刚出了城门,不知打哪来的一伙人抬着花轿,说是要进城接亲,两波人撞在了一起,刘夫人棺椁落地,连棺盖都开了,百姓们念及逝者体面上前帮忙,谁知在刘夫人身下发现了银锭。”
“说是垫了整整一棺材底呢!”庭罗把灯笼搁在一旁,拿手比划着大小,“那么大,全是银锭。”
易辞晚好奇问道:“林县尉不在城内,这事儿是谁来管?”
庭罗坐到一旁,自倒了一盏茶饮尽,回道:“林县尉的副手去请了厢军副都头前来坐镇,我看要是再晚一步,这刘夫人的棺木就得在城门口过夜了,这副都头办事雷厉风行,已将银子清出摆在府衙门前,派人日夜看守,说是务必给百姓们一个说法。”
窗外的黄狗跟着叫了两声,易辞晚敛唇忽然低笑出声,盯着对面的窗扇莫名心情愉悦,她随即清咳两声道:“这虞三郎下手也真够阴损的,既然他决心下手,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你下去吧,我累了一天,想提前休息。”
易辞晚迈步到窗前,按了按窗扇,停滞一阵后,她将窗扇卡紧,转身吹了灯上床歇息,听着黄狗的叫声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