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业闻声驻足,周边围着他说笑的官员也跟着他停了下来,齐刷刷的看向霍问。
霍问被这些打量的目光盯得有些尴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华业的目光掠过霍问微乱的衣襟,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霍大人如此匆忙地叫住我,可是有要事与在下相商?”
霍问硬着头皮向前一步朝张华业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余光扫过周围噤声的官员,压低声音:
“可否借修撰大人一步说话。”
张华业挑眉扫了眼霍问,眸光微亮,转身向四周官员赔礼淡笑道:“诸位大人,下官先走一步,改日再叙,下官失陪了。”
周身几位大人皆含笑还礼,说着“无碍”。
倒是吏部侍郎轻咳两声,目光在张华业与霍问之间打转:“张大人可自便。”
霍问这才发现张华业周身的官员皆是资历深厚,位份要高于他二人的要臣。
他不禁暗自思忖,此刻喊住张华业是否不妥,会不会耽误了对方。
“知之,昨日送过去的侍女和小厮用着可还舒心?”
还未等霍问开口张华业便主动挑起了话头。
“修撰大人府上的人自然是极好的。”
霍问这话倒不是昧着良心乱说的,那两名叫芳草和小常的姑娘做事非常的细致也很有耐心,才到他家一日,便已经能将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愿意陪着他娘说说话,连压箱底的衣物被套都翻出来细细洗了一遍,霍问早上出门时院子里都还飘着一股清香。
送来的几个小厮也是极认真勤谨,在他起来前就早早在门口和门外候着。
见他屋中烛火微动,便轻手轻脚将铜盆里的洗脸水换了温热的,连擦手的棉帕都在炭炉边烘得暖融融的。
那个叫阿喜的小厮尤是执拗,早上说什么也要跟着他出门,他家现在还没有马车霍问平日都是悄悄运气借力过来的,足不点地便掠出街巷,今日却碍着身后那个半步不离的身影,只得收了内息,实打实顺着青石板路往宫门疾走。
今早阿喜跟着总不好把他一个人生生甩在后面,真的是纯靠体力跑进宫的……
本以为到了宫门阿喜进不去便就会自己回去了,谁晓得他竟从袖子里拿出块罗帕细细为自己擦干了汗,霍问这才察觉自己额上竟渗出不少汗珠正往下流。
随后阿喜又半跪着将他袍角的褶皱一一抚平,连头上歪了的官帽都被取下来重新摆正,阿喜退后两步确认没有问题了,恭谨地垂手道:“大人慢走。”
做完了这些才终于目送着他离开。
霍问被他搞得是如鲠在喉?,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在那灼灼的目光之中走入的宫门,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别扭、笨拙起来。(别问,问就是吓的……)
一想到早上被阿喜拿着帕子擦汗,还有他半跪着给自己整理衣袍的样子,霍问一下就心里发毛,哪哪都不适应。
这是真把他当主子伺候了啊!
张华业听了他的回答笑意更甚,拍了拍霍问的肩膀道:
“知之你觉得用着舒心就好,这几个都是打小就被张府养着的,分的清孰轻孰重,知道谁是主子,也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你可放心使着,过几日再给你挑几个合适的送过去。”
霍问一听张华业还要给自己送几个过来,连忙摆手要拒绝他:“修撰大人,下官……”
他想说的是“下官多谢您的好意,家里有这几个人打理着就够了,不用再送人过来。”
霍问不知哪句话惹得张华业不快,之间他方才开口张华业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果不其然,沉声打断了他:
“知之,我方才就想与你说,在外人面前唤我‘修撰大人’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就你我二人也要这样生疏称呼自己为‘下官’?知之莫不是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霍问闻言一怔,指尖不自觉攥紧袖角,望着张华业沉下的眉眼,喉间滚过几不可闻的叹息。
妥协道:“实绩兄。”
张华业眼底阴霾尽散,又恢复了那副清风和煦的模样:“早该如此,你我二人何必如方才那般生份?”
说着便揽过他肩膀往廊下走。
霍问由着他揽着自己往下走,没忘了自己叫住他的目的,试着迂回开口问道:
“实绩兄,多谢你昨日送了人来,昨日不巧霍某不在家,没能当面致以谢意,还望实绩兄多加海涵。”
张华业心情很好:“这点小事说什么谢不谢的,不过几个侍女小厮而已,知之用的舒心就是对我的感谢了。”
霍问见他心情还算不错,接着道:“只是……我原先府上的人是圣上同府邸一齐赐下的,用着也算舒心,不知他们何时能回来?”
“用着舒心?”张华业松开了揽在霍问肩上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妙人?”
???
什么哪里长出来的?他家在孔霖和县,先前不是跟他说过来处了吗?
霍问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大人这话何意?”
张华业忽然笑出声:“知之,你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
张华业若不是官大他一品还有张家做背景,霍问还真想冲上去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仅跑到他家里把家里的人不经过他同意私自带走还老说些没头没尾意味不明的话。
朋友?有他这样的朋友吗?
是没分寸感还是直接没把他放在眼里?
有趣?有趣个屁啊!
霍问是真想把眼前的人臭骂一顿但又碍于种种原因不好发作,面色不改,再次极有礼貌询问他:
“实绩兄,先前府上的人何时能回来?”
张华业不以为然:“毫无规矩,以下犯上的下人留在霍府也是平白惹人心烦,让他们现在张府学几天规矩,认得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之后自然回让他们回去。”
霍问指尖微微收紧,袖中青筋隐现。
他盯着张华业嘴角那抹散漫的笑,忽觉这人往日里所谓的“风趣”都成了扎人的刺。
且不谈其他,圣上亲赐的府仆何止是“下人”,分明是帝王对新臣的恩宠与试探,张华业轻飘飘一句“学规矩”,竟将圣意踩在脚下。
霍问面上仍维持着体面恰当的笑意,话里却带上几分锐利:“原来在大人眼中,我霍家上下皆是不知规矩的愚人?”
他忽而向前半步,与张华业拉开的距离再度迫近,“若说以下犯上——”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嗤笑,“实绩兄,这是陛下赐下的管事和仆从,未经允许实绩兄便将其从霍府带走 ,这恐怕于礼不合?”
张华业挑眉望着霍问,似也不在意他略显强硬的语气意味不明的说:“知之,若是陛下知道赐下的仆从在底下官员府中是如此做派,你猜猜看陛下会怎么做?知之可知这‘驭下无方’和、不染一尘’和‘与众不同’见不得是件好事。”
霍问并不愚笨,一下便领悟到张华业话中之意。
张华业话里藏着的深意,让他不禁后背发凉。
“不染一尘”?
他素日待府中仆从以礼,从无苛责,在旁人眼中难保不会成了“不合时宜”的标靶。
这京城的官场如此复杂、人心又不知会险恶至何种地步。
人人都在泥沼里打滚,偏他想捧一汪清水立世,岂不是明晃晃告诉众人“我与尔等不同”?
“与众不同”四个字一下便他心口发紧。
他才初入仕途,一直天真地以为凭借胸中道义便能在这浊世里辟出清路,却忘了朝堂之上最忌“鹤立鸡群”。
帝王赐下仆从,名为恩宠,实则是探听虚实的耳目。
若他连“驭下”都与旁人不同,那些暗中窥伺的眼睛只会将他视作异类,轻则流言碎语,重则扣上“标新立异”“蔑视成规”的罪名。
张华业懒洋洋的笑意里藏着警告:这世道容不得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天子脚下,连呼吸都要合着规矩的拍子——仆从见了主子该跪便要跪,该称“小人”便不能自称“我”,这不是苛待,而是维系社会秩序的“锁链”。
霍问若想保全身家性命,便要亲手将这“锁链”套在仆从颈间,哪怕那些人曾与他同桌吃饭、谈诗论道。
他不懂,可张华业懂,这人莫不是是诚心在帮他?
“知之可曾想过,”张华业忽然压低声音,“你待他们如常人,他们若在御前失了规矩,便是你‘教化无方’。陛下要的是俯首帖耳的忠犬,不是平起平坐的朋友。”
这话如重锤砸在霍问心上——他追求的“平等”在皇权面前不过是可笑的天真,那些被他视作“人”的仆从,在帝王眼里只是棋子,在同僚眼里则可能是有朝一日攻击他的缺口。
霍问看向张华业的眼里多了几分敬重,规矩作揖行礼,带上几分赔礼的意味:
“知之受教了,多谢实绩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