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一滴水落在灰头土脸的额头上。
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先剧烈的咳嗽起来,嗓子似被刀片剜伤,还没从麻痹里清醒浑身的酸痛也开始传来,喉头一窒,他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手指上的伤口裂得厉害,小万总从来都没有吃过这种苦。
面前没光亮,能闻到空气中巨大粉尘味道,他触手摸到了钢筋跟断裂的预制板,是房子的残骸,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他爹为抵税捐赠给孩子的爱心物资车前,他刚下车。
就是那会儿,地面开始起伏,小石子开始一粒一粒地掉落地面,他在小食堂的仓库门口遇到了五年前的旧情人。
他这个旧情人,怎么说呢,他俩闹得挺不愉快,哥们给他也确实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创伤,但是哥们就是个渣男啊,这没办法。
但是他都还没开始唱大戏,就听见地心传来类巨兽的嘶吼...而现在,一切都在告诉他——
楼塌了,他被压在下面。
他探着自己的鼻息...所幸捡回来一条命。
他茫然地坐起来,捂着剧痛的脑袋,摸来摸去的摸手机,手机坏了按了好几下都没有反应,万嘉旅小少爷想闹脾气但是不敢砸,他小心翼翼地又把手机放回去大衣里面,他先是喊了一声,“有人吗?”
回应他的只有废墟里的回音。
万嘉旅感觉左腿有点麻木,他撑着手臂站起来,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茫然和无措在这个时候涌了上来,看不见即陷入了无边的恐惧,忍不住蜷了一下。
“有人吗?!”万嘉旅又喊了一声,带着怒气,心里却一次比一次没底气,这环境让他心慌,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状况,他不知道在这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哆哆嗦嗦地去摸,只摸到足以能扎穿人的钢筋滑过他的手心,冰凉生硬的触感让人胆寒,他连连收回手,抬头四处去寻找依然没有光亮,他按住了颤抖的手,又喊了一声,“有人吗?!”这次是愤怒的。
有手电筒的光一闪而过,接着是稀碎的脚步声,越靠越近,有点儿耳熟。
万嘉旅有点儿烦,这个人为什么半天也没一点回应,但是此刻脚踝的剧痛让膝盖都忍不住的要抖起来,“喂,”万嘉旅喊了一声,“有人在喊!你听不见?!耳朵没用你去捐了啊。”
手电筒直直地照着万嘉旅的眼睛,他太久没有承受这种光亮他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指缝里的视野无法看清对面走来的人,“有病吧你直接照?”万嘉旅张着干巴巴的嘴唇说完就要去打掉光线,对面的男人身形就整个暴露在眼前,他蹲了下来。
万嘉旅从指缝中看清楚了——
是纪榆。
脑袋昏沉地痛了一秒,一秒后忽然就镇定了。
纪榆的噩梦应该是万嘉旅,哪怕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起码万嘉旅是这么认为的,这个人从前就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看他长得跟不可亵玩似的,哥们玩他还是很好上手的。
手电的整个光都直射万嘉旅的棕色的瞳孔,二人中间隔着起舞的灰尘,在如柱白光之外看见纪榆沉在烟里的如塑一般的剪影,瞧着有点冷。
万嘉旅开口,也没称呼,“这儿怎么了?怎么个情况啊?”
纪榆只是抬起眼皮掠过他的脸。
“又开始装哑巴,说话啊,我这脚要痛死了,这还有没有别人啊?”万嘉旅抱着腿说。
他当时还在阴阳,“哟,这不是我心爱的纪老师吗,可真是冤家路窄,真是怀念那时候的日子啊,要不是纪老师乱教,我也不至于道德品质这么差劲。”
万嘉旅一脸笑意,他用脚尖碾灭了烟,他那会儿朝着纪榆抛媚眼,虽然心里还有点慌,这人看起来跟从前有点儿不太一样了,看起来像随时会打人的样子,从前明明温顺地像只猫一样,但是气势上那能输吗。
但是目前的形势是灾后废墟唯他二人。
唯一光亮的小手电现在正在纪榆的手上,万嘉旅通过手电筒透过漂浮的粉尘,勉强看清他们现在的环境,食堂的蓝色联排座椅已经碎得只剩下歪扭的铁条与一碰就会掉下来的塑料碎片,圆桌四分五裂,竹笤帚被折断,打菜的窗口玻璃都在脚下,贴着排队的红字,这儿的食堂就二层,现在整个都已经坍塌了。
万嘉旅吞了吞喉结,估计是嗓子里有血,连说话都格外的沉闷,“怎么出去啊?”
“不知道。”纪榆冷静得好像这一切跟他无关。
“外面应该有人会找吧?”万嘉旅东张西望,“我不见了,会有人找的。”
“如果我不想让他们找到你呢?”纪榆的音调在黑暗里更显阴冷。
“我...”万嘉旅噎了一下,疑惑地看着纪榆,他什么意思啊?
“你说什么鬼话呢?”万嘉旅说,“赶紧,扶我起来。”
纪榆没理他,自顾自起身,地上的地面不平,万嘉旅想抓一下他的手起来,但是被甩开了。
草。
他又跟谁装逼?
“我脚痛呢,”万嘉旅口气缓和了一点儿,“痛死了要”。
“关我什么事。”纪榆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就要起来了。
纪榆大步往前走,万嘉旅还没骂出来就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的手心传来剧痛,前面的男人头都没回一下。
草。
他好像他黑化了呢?
肯定是装逼。
“真服了,都生死时速了还在那儿蛐蛐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万嘉旅嘟囔了一句。
万嘉旅是只花蝴蝶,他的桃花债...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正确描述一下现在的情况,瘸腿小万总在灾后废墟唯一能求助的是一个巴不得他死的旧情人。
好倒霉啊。
万嘉旅听见远方传来簌簌的声音,是塑料包装的声音,男人蹲在地上,嘴里叼着手电筒,他面前已经有了不少的东西,被他放进白色的塑料框里,框子也是烂的。
他拖着框子走。
“我出去了之后给你钱,”万嘉旅盘坐在地上,“我脚痛,找不了东西,你管我。”
万嘉旅觉得自己还是能拿捏他的,毕竟他那会儿实在深情,深情得万嘉旅都觉得反差实在太大,那冷冰冰的装逼脸可怜巴巴地着抓着自己的袖子问,「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的时候,好像在求自己骗他。
万嘉旅觉得自己的魅力实在太大,斩男又斩女。
这种山炮能跟自己爱一把简直是他祖坟上冒青烟了。
“没必要小万总,”纪榆头都没回,“你的钱留着烧给你吧。”
万嘉旅真的想笑。
他是不是忘了,几年前他也是一样的装逼,但是没一个月被自己迷的神魂颠倒的时候啊。
“行了诶你,快,把我扶起来,”万嘉旅掸掸自己膝盖上的灰尘,“纪老师,我谢谢你了啊,再闹下去给脸不要了。”
“小万总,”纪榆微微侧过身来,“你哪来的自信啊?”
万嘉旅扯着麻木的脚,“就这么自信。”
纪榆没再理他,他拖着一根铁棍,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被他一扯,上面堆着的东西都散落一地,筷子碗都碎了,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让万嘉旅心头一颤,他说,“你在那边,我在这里,我没有动过你那的东西,自己看运气活吧。”
万嘉旅没说话,腿还是一瘸一拐的,他在黑暗里只是挪了几步痛感就让指尖都麻木,他忍不住有点想咳嗽,他感觉他的脸上都糊满了灰尘。
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一点,在这儿走的每一步都会带着声音,他扶着自己的腿膝盖处有剧痛,不知道是不是骨头断掉了。
切。
万嘉旅不打算理他了,没招,装逼也只能听着,而且他人就是这么个人,从前就是吃软磨硬泡这一套的。
万嘉旅瘸着腿去摸来摸去,刚刚打火机好像掉地上了,他得抽根烟,他顺手到处摸了摸,粘腻腻的手感就让他惊恐的大喊起来,“纪榆!”
“叫什么。”纪榆懒懒地回应。
我草!万嘉旅好像...摸到了被砸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万嘉旅手上好像还有湿哒哒粘稠的血液,他伸着手一下子吓得后退,“我草...纪老师,我现在好像在尸体的旁边!我草我跑不动...你快过来,你快过来!”他的声音都抖了。
没有人回答万嘉旅。
男人在不远处,沉默地关掉了手电筒。
是肉的感觉,他甚至都能闻到自己手上的血腥味,这味道让他剧烈的想要呕吐,他连滚带爬地一路按照刚刚纪榆的位置过来,还被他安置的铁棍又绊得他扑在地上,但是他停都不敢停,他在抓到纪榆的脚的时候感觉他狠狠要踹开自己但是他不放手,他抓着纪榆的脚往上摸,他整个扑挂在纪榆的身上,他颤抖着快哭了,“纪老师,这太吓人了真的,我草了!”
万嘉旅整个人扑在纪榆身上瑟瑟发抖,“死人了大哥!我没见过这场面害怕不是正常吗!你说话呀!”
巨大的心慌笼罩着他,这儿只要纪榆不说话就只有他一个人,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上次这么大声还是量血压的时候。
众星捧月的万嘉旅从来都没有这样落魄过,他有一点儿骄傲但是在这儿狗屁不是,他现在的情况实在太糟糕,最麻烦的是脚踝起码是个骨折,不用看就知道知道肿的比馒头还大了。
话音未落,地心闷声发怒,整个底下的坍塌的房子又开始摇晃,万嘉旅惊叫了一声,又往纪榆的怀里扑,“要...要塌了!”
这感觉像是万嘉旅去海钓时候的船只,一个大浪打来的时候人才会觉得自己在自然面前无比渺小。
地面像是无尽黑色的浪,他不知道此刻还能祈求谁,万嘉旅感觉呼吸困难,他扑住了纪榆哪怕他死死地在掰开自己的手,他抓紧了他的衣领,在他的怀里发抖,他紧紧地闭着眼睛,连呜鸣声都被卡在胸腔,被恐惧吞噬得一丁点都不剩下。
两三秒的时间如一世纪漫长,纪榆的心跳跟这儿的坍塌声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哪个更震耳一点。
人字结构的木梁比想的还要结实一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了眩晕之外只有大量的粉尘,引得人的眼睛都干燥得发痛,他用力地眨眼睛,从纪榆的身上松了手,他坐在脏兮兮的地上,把自己的脚踝别过来,他想起了他俩的从前,他撇了撇嘴,“纪老师,呜...我脚真的好痛。”
纪榆在黑暗里开口,一束刺眼的强光直接照进他的瞳孔,这架势实在像审问罪犯,“万嘉旅,恐怕你是忘了...”
纪榆的话音未落,万嘉旅颤抖开口,“真的痛,”万嘉旅忍痛不愿意放开最后揪着他衣角的手,“啊......我真的没办法一个人呆着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纪榆撑着手起来,一把推开了他,扯着破篮子的编织绳就往边上去。
万嘉旅拖着残腿,此时怨恨大于害怕,他恨恨地骂道,“别等老子出去!出去老子给你干废了你信吗!”
“信。”纪榆的声音波澜不惊。
“欢迎。”
“现在就可以,干废我。”他口气里混杂了轻蔑与一点点很难品出来的微妙兴奋。
纪榆整个巨大的身形就在抱着一团的万嘉旅面前,黑暗里不应该存在影子,但是万嘉旅此刻感觉,光是他逼近的气势,他在这场较量里就已经落得下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