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有点甜 她最喜欢的人似乎还是他
她的唇瓣很软。
或许还有点甜。
流苏逶地,碎玉玲琅,夜风坠落琉璃瓦,在桃花纸上晕染开一片旖旎阑珊,顾盼惊鸿,一眼万年。
时倾尘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
十八年来,他潜心修习治国理政之道,从未在男女之事上动过半分心思,江南一带心悦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可他始终漠然视之,在他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收复燕北十六州更重要。
燕北十六州,那是时氏一族的使命,那是他的此生所愿,毕生所求。
哪怕以血祭之,以骨筑之,他也会万死不辞。
可是这一刻,飞花吹片月,桃面笑春风,他望着她明亮漆黑的杏眸,秀如锦缎的乌发,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一丝梨花香,他听见自己心中那座高不可攀的冰山一点点融化的声音。
他,动情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时倾尘鸦羽似的睫毛微垂,投下瞧不分明的默影,他的眸中第一次出现坚毅以外的神色。
那是茫然。
那是无措。
那是爱而不自知。
他一直以为,除了梦中的那个女子,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可现在他却爱上了他的表妹。
不,她不是他的表妹,她是父亲的私生女,他们怎么能……
时倾尘想到这一点,神情一凛,陡然松开了手。
沈衔月酥肩半露,细眉微挑,眸光透过前世今生的纠葛眷恋,清澈明亮地照在他的脸上,她就这么注视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将他的怯懦、他的挣扎尽收眼底。
时倾尘,你终于爱上我了,是吗?
这还不够,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爱我,我要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时倾尘,你不是白衣翩跹,不染纤尘吗,我偏要在你的身上留下属于我的痕迹,我要让你一生一世,不能忘怀。
她开口轻唤,“表兄,你怎么了?”
时倾尘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动情,更无法忍受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妹妹,他阖上眼睛,长叹一声,许久,他缓声道,“表妹,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我有什么举动让你误解了的话,我向你道歉。”
说罢,他挽袖一礼,长身而拜。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说话。
时倾尘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表妹,你我骨肉至亲,从前你流落在外,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尽到责任,我发誓,我时倾尘这辈子一定会护你周全,等你来日及笄,再在江南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会以兄长之名,守护你一生一世。”
沈衔月嘲弄地牵了牵唇角,“表兄,你记得我的生辰是哪一日吗?”
时倾尘被她问住了。
她的生辰是哪一日?
他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甚至连她的名姓容貌,他都是昨日才知晓的,又怎么可能记得她的生辰呢。
沈衔月了然一笑,又问,“那你记得,我是哪一年及笄吗?”
时倾尘再次哑然。
沈衔月仍旧笑着,只是那抹笑意越来越轻,越来越浅,像是春风拂过残冬的浮华,余音中包裹着淡淡的一丝哀伤,“表兄什么都不记得,还说这些做什么?”
时倾尘自认理亏。
“是我倏忽了,从前未曾留心,表妹可否告知一二,我以后一定牢记。”
“当然可以。”
沈衔月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她的声音柔和,在他的心头荡起一圈圈涟漪,“时倾尘,你记住了,我的生辰是四月十二日,我最喜欢的水果是甘棠梨,我最喜欢的颜色是胭脂红,我最喜欢的曲子是《潇湘水云》,我最喜欢的人……”
她突然不说话了。
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她最喜欢的人似乎还是他。
幸也?
不幸也?
她的心里酸酸的,甜甜的,像是早熟的春杏,那种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时倾尘听着她的话,脸上洋溢出异样而又欣喜的神采,“你最喜欢的曲子是《潇湘水云》?果真吗!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一首!”
沈衔月当然知道他最爱这一首,上一世,在她的大婚前夕,她曾去他的住所寻他,竹影婆娑,雪松缥缈,他端坐亭中,抱琴而歌,身影料峭孤寒,指尖拨弄的正是这首《潇湘水云》。
她是因为他,才爱上了这首曲子。
可时倾尘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她同自己一样,是这首曲子的知音。
“潇湘水云何所蔽,一蓑烟雨任扁舟,我每每听见这支琴曲,内心都会风起云涌,感慨万千,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同我一样喜爱这支曲子!”他激动地注视着她,“你最喜欢这首曲子的哪一部分?”
时倾尘太高兴了,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对她直呼“你”,而非“表妹”。
沈衔月上一世并不怎么痴迷古琴,她爱听,不爱弹,更不爱和那些书呆子琴呆子一样,把一支好好的曲子拆的七零八落,非要从中摘出许多教诲世人的道理,她烦透了这种祸害乐曲的行为,就像是一件华美的衣裳,知道它美就够了,何必非要把袖子,把襟口单拎出来评头论足呢。
所以她说,“不知道。”
时倾尘愣了一下。
“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喜欢?”
沈衔月看见时倾尘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想要逗逗他,她的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表兄没听说过爱屋及乌吗?”
时倾尘不解,“爱屋及乌?”
“对,爱屋及乌,表兄有所不知,这首《潇湘水云》是我的心上人弹给我听的,所以我喜欢,这份喜欢,和这支曲子无关,只和弹曲子的人有关。”
时倾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痴痴地望向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沈衔月觉得更有趣了。
“怎么,我不能有喜欢的人吗?表兄方才不是问我哪一年及笄吗,让我来告诉你,今岁,就是我的及笄之年,我马上就十六岁了,豆蔻年华,大好青春,我连个喜欢的人都不能有吗?”
时倾尘纠正她,“及笄是十五岁,豆蔻是十三四岁……”
沈衔月莞尔一笑,眼波脉脉,“原来表兄这么在意我的年龄呀。”
时倾尘抿着苍白的唇,“表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表妹一直养在深闺,应该没什么接触外男的机会吧。”
他刻意掩饰,可声音还是透露出了些许紧张,些许忧切,还有一股没来由的怒火和怨气,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事,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
可他还是期盼,期盼她能说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心思有些不一样了。
沈衔月又是一笑,她用最无辜的眼神说着最伤人的话,“表兄难道忘了我的生母是什么人吗?”
时倾尘神情一震。
她的生母……似乎是青楼女子……
若是这样,一切也就说得通了,难怪表妹年纪尚小,眉眼间却有那么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致,难怪她对自己毫不避讳,甚至对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也是无所谓的态度。
时倾尘的心都要碎了。
她该不会已经和别人那个了吧……
他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他艰难开口,“那个人是谁?”
她的笑靥鲜妍而又刺目,“谁?”
他咬着牙,几乎要把字给嚼碎了,“那个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她仰起孩子气的脸庞,“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时倾尘暗暗想,表妹既然不记得了,那是不是说明,这个人在表妹心中无关紧要?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却听沈衔月笑了笑,又说,“这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我怎么会记得他的名字,我和他之间,不过是一夜风流罢了,梦醒了,就散了,谁还记得谁呢。”
时倾尘几乎不能呼吸。
他没听错吧,一夜……风流?
时倾尘再也按耐不住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猛地抬手扼住她的纤纤玉腕,厉声喝斥,“梨容,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如此不检点!你将我们燕王府的脸面搁在哪里!”
沈衔月的脸上没有一丝他所料想的羞惭,相反,她笑了起来,“表兄,你为什么生气?我的过去和你有何干系?至于燕王府,又何曾真正承认过我这个女儿呢?我就算闯出天大的祸事,也算不到燕王府的头上,表兄无需担心这个。”
“那你也不能和别的男子不清不楚!”
时倾尘的心真的很痛。
沈衔月望着他显而易见的怒容,嗤然一哂,“表兄,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在吃醋的。”
时倾尘面色苍白若雪,倏然一红,可他并未放手,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苦口婆心地说,“梨容,无论你是不是我的表妹,你都不应该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衔月忽然红了眼眶。
失望?
他和自己说失望?
上一世,她被李元彻在大婚之日狠狠羞辱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如果真的在乎自己,又怎么会让她沦落到那个地步?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说失望!
“别说了!”
她的指尖蓦地停在他的唇上。
他的话戛然而止。
“表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我的表兄,我们两个会认识吗?”
时倾尘怔了一下。
“应该……不会吧……”
“那,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沈衔月笑了笑,她的指尖向下滑过他银丝边流云纹的衣襟,眸色陡然一冷,“时倾尘,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对我的私事指指点点,不要说我睡了一个人,我就算睡了全天下的男人,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震惊、愤怒、惶惑、悲伤、怅恨、无语、怜爱、失望、痛心疾首……
这些复杂的感情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在说什么?
她居然还想要睡全天下的男人?
时倾尘艰难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如果你开心的话,我不管你就是了。”他顿了顿,又说,“表妹,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自便。”
月至中天,沈衔月望着时倾尘料峭如昔的背影,心中是说不出的酸涩。
“等一下。”
时倾尘足下一缓,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还有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表兄,你的东西落在这里了。”
时倾尘觉得掌间一凉,他垂眸,瞧见了掌心卧着的那枚玉佩。
该死。
他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
“谢谢表妹。”
“不谢,表兄慢走。”
时倾尘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抬手推门,修长如玉的指节在菱花格心间映出好看的侧影,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迈出去的步子不觉一滞。
“表妹,今夜的事,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帮他说了,“表兄放心,今夜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我们谁都不必记得。”
时倾尘听着她满不在乎的口吻,再次怒从中来。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的薄唇抿作一条硬线,“表妹方才说的一夜风流,也是一场梦吗?”
沈衔月听他又提起此事,莞尔一笑,挑眉看他,“这个嘛,表兄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