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农妇感慨地露出一个“你们夫妻感情真好”的笑容,然后转身把站在门口看呆了的儿子推进了灶屋。
之前在袁府吃的都是细粮,阿青也是头一次吃这种口感有点粗糙的白面馍馍,一时之间难免觉得新奇,但吃多了就觉得干巴、涩口。
她放下咬了一半的窝窝头,却用筷子挑盘子里的肉粒:“怎么前脚还是表妹,后脚就变娘子了?”
横竖周围没人,袁颂应得脸不红心不跳:“方才不是你想我喊你娘子?”
阿青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你都听不出来?”
袁颂低哼了一声,难得有点赌气似地说道:“我们礼都成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说你是我娘子你就是我娘子。”
阿青眼里的笑意加深,脸上的狐疑却装得有模有样:“什么时候成的礼,我怎么不知道?”
《水经注》的书生和宰相千金那种白日宣淫之下哄人的话,她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蟠桃会上的那一出正儿八经的《西厢记》还是让她受益匪浅。
阿青才不会被袁颂就这样三言两语绕进去。
袁颂一口血堵在胸口,冷着脸没好气:“你跟我双修的时候。”
“哇哦,”阿青恍然大悟,“原来不用三媒六聘,也是可以做夫妻的呀,我记得你以前读的书里,可都不是这么写的——私相授受不合礼制,有违法度。”
袁颂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没心没肺的狡猾神仙,今天存心就是想要他出丑,以报他刚才用“表哥”的身份占她辈分便宜的仇。
他的心冷得跟在菜市场杀了十年鱼没什么两样:“那当然,毕竟我们是私奔出来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青一下子被堵得没话说,只能低下头继续啃窝窝头。
怕两人吃不惯山野里粗糙的食物,农妇又从厨房里洗了瓜果出来,是一串水莹莹的葡萄。
阿青什么话也不用说,只需要乖乖地揣起手,就能等到信徒袁颂的上贡。
袁颂熟练地剥一颗喂一颗,对上农妇一脸磕到糖的幸福脸,平静问道:“对了,想跟大娘打听一下这附近的狐仙洞。”
农妇还是头一回从外乡人的嘴里听见这个地名,相当意外:“狐仙洞?郎君为何要去那种地方?”
袁颂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亡母的手札里写过这个地方,说是景致一绝,我跟我娘子既然路过此地,就想带她观光一下沿途风景。”
就连私奔也晓得这样照顾表妹的情绪,农妇这时候看着这两人,只觉得再般配也没有了,热情地笑着说:“那地方的景致在黄昏时分,的确漂亮得独一无二,若不是有一大片烧不干净的荆棘草拦了上山的去路,以往七夕的时候,我们村子里未成婚的男男女女可爱去那边看落日呢!”
阿青若有所思地看了袁颂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到农妇脸上,好奇地问:“狐仙洞是什么地方?这个洞里难不成真的有成了仙的狐狸?”
如果有的话,她就得想办法把这只狐狸赶跑,然后抢走他的福地——
毕竟袁颂既然不肯跟她双修,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至于跟袁颂之间的命契,她既然出来了,就不可能再受制于区区一个凡人。
“哪有什么成仙的狐狸哟,不过就是民间的一个传说罢了,”见阿青感兴趣,农妇便倒豆子一样把她知道的一股脑说了,“就是以前慧宁帝未登大宝之前,曾去那个狐仙洞里拜过仙人,祈愿无灾无病,后来她及笄那年生了一场重疾,垂危之际,有宫人看见她枕畔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次日,慧宁帝就不药而愈了,所以那时候大家伙儿地就都传是狐仙大人保佑她死而复生。”
阿青以前听袁颂读过史书,知道这个慧宁帝的生平事迹,想来这样绝无仅有的女皇帝,也会通过一些鬼神之说来增加自己作为“天命之人”的可信度。
但既然民间有动物成精的传闻,那那个所谓的“狐仙洞”多半灵气丰沛,值得她亲去一探究竟。
农妇继续道:“其实这个传说也是我外祖母同我讲的,据说慧宁帝当政时期,本来狐仙洞的香火极为旺盛,但后来大家渐渐发现,原来祈福一事,并不得狐仙大人庇佑,那洞窟就渐渐破败了,如今那样一处仙灵地宝,也只落得一个‘风景好看’的美誉。”
袁颂心下了然,跟农妇问明了具体方位,便笑着道了谢。
临行前,还不忘特地打包了阿青吃剩的食物。
阿青本来想狐仙洞的事情就想得出神,注意到袁颂手里的动作,不解地望向对方。
袁颂知她心里所想:“山野农人爱惜粮食,这些农家妇人一年到头辛劳,好不容易用家里的白面给你做几个馍馍出来,结果你只咬了几口就不管了,这样白白浪费,在她们眼里都要天打雷劈。”
阿青狐疑地皱起眉:“但你打包我吃剩的就算了,干嘛把我没吃的也带走……这么多,你难道吃得下?”
在饮食上,袁颂的嘴巴没比她平易近人到哪去,尤其是袁家还有族规,一日几餐,一餐几食皆有讲究,她认识袁颂这么久,都没见他吃过这种玩意儿。
袁颂看着鼓鼓囊囊的一布袋窝窝头,也有点头疼于农妇的慷慨和热情:“当然吃不了。”
阿青不以为意地轻哼了一声:“那你还把那些带走干嘛?既然她们爱惜粮食,我没碰过的他们自然会接着吃,好歹也是享用过我贡品的人,倘若日后她们念我几句好,指不定我连这片村舍都庇护了。”
袁颂定定地望了阿青一眼,直觉有什么东西今非昔比。
相较于袁氏祠堂里束手束脚、懒洋洋地对除了食物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的阿青,眼前笑容迤逦的少女更有帝姬的恣意自信,仿佛是她法力通天,说到就能做到。
袁颂像是什么异样也没注意到似的,牵了阿青的手就往车架旁走:“我不准。”
他背对着她走在前面,颀长背影难得有几分寂寥。
闷闷的声音夹在山间柔润的微风里,在说不出的怅然里,居然还藏了一点孩子气的执拗和不讲道理。
阿青:“哈?”
“我说,”袁颂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身,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跟她申明道,“我、不、准。”
阿青:”……?“
袁颂琥珀色的瞳孔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孤注一掷:“除我以外,你不准庇佑这世上任何男子。”
阿青先是一愣,隔了半响才慢悠悠地回过神,然后像是听见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似的,饶有兴趣地上上下下打量了袁颂好几眼。
“袁颂,你这个人,好不讲理啊。”
她是个神仙,当然是谁愿意跟她祈福就会庇佑谁,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对于虔诚的信徒她当然是来者不拒,且越多越好。
只是他区区一个凡人,怎么还管起她广纳信徒的事?
“欸欸欸,明明我记得你小时候,不说孔融让梨了,光是兄友弟恭那一套都做得比任何人好,温良恭俭让处处都挑不出毛病,你爹夸你打小就是个有风骨的人,品貌高洁……啧,没想到你这么心口不一、表里相悖啊?”
阿青的确没想明白,为什么明明同一套行为守则,他对自己跟旁人就是两样标准。
不过就是多庇佑几个信徒,用得着跟她这样三声五令?
袁颂不喜欢她用这种老气横秋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但他又分不清阿青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如果她对自己的心意了然于胸,却屡次无视,那属实可恶。
如果她纯粹就是踏入仙门断情绝爱,这就更叫人无计可施了!只能靠他不断以色侍人了!
他胸闷气堵了半天,才冷嗤了一声:“是啊,我的品貌和风骨只是一张皮,藏在里面的全是妒忌,我有一千八百个小心眼,到处都是斤斤计较的怪脾气。”
但唯有一样好——
我只心悦于你。
他见不得光的独占欲和排他性,像一把毒火,烧尽他的理智和尊严,甚至在不断地劝他,以色侍人也没什么不好。
但皮囊会老,色衰爱弛——
可笑的是,阿青连所谓的“爱”都不会馈赠他一分。
“为何?”
阿青任由气呼呼的袁颂牵着自己往前走。
“你说为何?”
袁颂停在车架前,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心绪:“仙子聪慧,就不知道我是为何?”
阿青不明白为什么袁颂忽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也不过就是用几个窝窝头笼络一下信徒的事情。
但她还不及思考,注意力已经被这样的袁颂所吸引。
不愧是凡间少有的美人皮,就连生气都生得这么好看。
淡色的琉璃瞳孔像空山新雨,朦朦胧胧里透着勾人的嗔怨,又带着点让神仙也心旌动摇的勃勃野心——盛着不甘心的欲望和欲语还休的求而不得。
阿青这几天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原本很主动的长公子忽然之间就不乐意跟她双修了。
比起浪费的那几个口感粗糙的窝窝头,有这样皮骨俱佳的贡品却只能看不能吃,对她这种开了荤的神仙来说,才是真正的浪费粮食、暴殄天物。
袁颂见阿青又露出一副懵懵懂懂的走神模样想要蒙混过关,简直气不打一出来,难得没崩住世家长公子的修养,阴阳怪气地问:“神仙不都看不起我等凡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居然不知道?”
他话音一落,就本能地踏近一步,将她困于车架前,似乎是厌烦了跟她这段时间毫无意义的拉扯——
刻意的疏远,煎熬的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没心没肺的神仙就连欲望都清明似水、不起波澜。
阿青:“……”
倘若如实说不知道,少不了又要被袁颂折辱一句“笨蛋”。
她的后背贴着微凉的车架,心想她明明都已经在努力了解地凡人的行事作风了,总不能指望她一夜之间拔苗助长吧——
她一个神仙,肯为一只贡品鸭纡尊降贵至此,已经很难得了。
阿青进退维谷,微微抬起眼,注意到袁颂目光里分毫不让的针锋相对,心里很快就有了计较。
“我当然知道啦——”
赶在袁颂露出嘲讽的表情之前,她很干脆踮起脚,“啵唧”一口亲在了他因为生气而微微抿起的唇上。
袁颂:“……?”
阿青亲完后,还有点意犹未尽地抿了一下唇,用一种“好啦好啦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无奈表情,投降一样睨了他一眼:“夫~君~”
如果说,袁颂前头的自制力已经被阿青突如其来的主动给亲晕了的话,后头在听到“夫君”这个称呼的时候,简直就兵不血刃地将他憋了好几天的郁气都杀了个片甲不留。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袁颂耳朵“蹭”地一下就热了,盯着她墨绿色的瞳孔,张唇半响,才木着一张端方君子的脸,问:“你,你知道什么了?”
阿青看着他泛红的脖颈,心里想的却是双修的事,老老实实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错了。”
都长这么好看了,当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