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任何东西都不甚清楚,朦朦胧胧混为一片,她想用袖子揩泪,又想袖子上满是泪水鼻涕,此般举止太不雅观,于是紧闭上眼皮,希望这样可以挤去泪花。
她正眼睛眉毛拼命用力时,眼尾忽而感到一股柔柔力道。睁开一只眼瞧去,原来是身侧的女子用手帕包了一根指头,按在她眼角,缓缓为她拭泪。
清脆柔婉的女声传来,她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只是温柔地说道:“我们家那位哭泣时和你一样。”
纪棠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她。她晓得现在自己的眼睛一定和小雪的一样红,甚至比她的还要红,眼泪可以擦去,脸上泪痕却只有清水才能洗干净。用一个花脸猫儿的脸见人,面对还是一个美貌女子,真让她发窘。
这样想着,纪棠重新把脸埋在膝上。
她的脖子开始变得酸麻,然而身边一直没有声音,将姿势保又持了一会儿,还是悄无声息。这才想到他们神仙来去无踪,可以不带一丝丝响动来去。小雪法力目前不算太精,可只要她想,自己一定发现不了她正跟在自己身后。
这么久没有声响,那人一定是走了。
纪棠于是慢慢抬起头来,正窃喜右边没有之时,便左面发现了她。
她坐着纪棠身侧,脸孔朝着竹子,极长极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那双水灵的眼睛定定望着平平无奇的竹林。
纪棠觉得她也成了竹子中的一棵,一棵紫色的竹子。
“不哭了吗?”竹子转过脸来,对她一笑。
纪棠脸有点烫,自以为已是大姑娘了,一个大姑娘让人看见哭,还哭得一塌糊涂,毫无美感,委实是件难为情的事情。
竹子又笑了笑,用比之前还温柔的语气说道:“我也要哭一哭呢。”
她眼睛水汪汪的,带着悲伤,嘴角却扬得很高。
纪棠想,这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态,故意给她找台阶下。借坡下驴,她于是说道:“想哭就哭吧,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讲。”
竹子抬手摸摸纪棠的头发,又在上面轻轻揉了两下,夸赞纪棠是个好孩子。两只捏着手帕,帕子垂下,像是一只收起翅膀的紫蝶。而后,竹子在膝盖上将它摊开、叠齐。
“这是……以后它就是你的了,你若肯用来擦泪,便当也有我的一小份。”竹子将整齐的手帕放在纪棠掌上,她的嘴角还是高高扬着,“有劳你替我洒泪。”
饭需要自己吃,水需要自己喝,一个人的眼泪当然要他自己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真是一棵傻竹子。纪棠这样想着,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个紫衣女子。
她歪头一笑,长而软的手指拨开纪棠额边碎发,站起身往小径上走去。
淡淡的紫色很快被茂密的绿色吞噬。
纪棠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是去小竹楼的,又是一个找徽息神女的怪人。
紫色的丝帕散发出清雅气息,正中绣着一盘未了的棋局,边上娇花玉蕊,一片嫣红翠绿。
纪棠的手抚摸着棋盘,心中叹息。便是没有一只活泼的鸟儿,也不该有这大不相称的棋盘,白瞎了如此绚丽的颜色,如此精巧的绣工。
她们又一次见面,已是很多年后,在天庭明梧的成人礼上。
纪棠怎么也想不到席上那个八面玲珑不怒而威的女子,会是当年送自己丝帕的竹子,又想自己也早非当初模样,随即收了感慨。
也许没认出纪棠是在守神山见过的女孩,也许是纪棠声名不好,她要避嫌,紫商王后只在落座时对纪棠含笑点了一下头,而后再无言语。
当然,最可能的还是早忘了纪棠这个人。孔雀王族上上下下要她一人打理,事物冗杂繁重,哪里会又有闲心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记住?
紫商王后坐在纪棠旁边,如果二人再挨得近一些,便与最初竹下相逢时一般无二。趁着紫商王后与人交谈之际,纪棠故作不禁意地观察打量她。
一样的瓜子面庞,一样的剪水秋瞳,就连那唇都是一样嫣红,然而自纪棠认出她,却又觉得不是她,再三偷瞄下,终于确定那就是她,一股物是人非的感觉便开始占据她的心。
忽又想起在搬来天庭时,匆忙中,她送自己的帕子落在了小竹楼,后来寻时,不见踪迹,不知最后遗失在哪里,如今想去,恐怕早已化为尘土。如此,该是物非人非才是。
眼下,纪棠瞧着卧榻上的美人,竟也觉得格外陌生。由眉梢透出的森然冷气,不该出自竹子,起码不该是这个年纪的竹子。
余光瞥见矮几上的手帕,纪棠想到了什么,几步走了过去,俯身打量起来。
上官淮柔还没有学会大人的那套自谦客气,她说的难看丑陋,是真的。
纪棠眼睛眯了又眯,辨认好一会儿功夫,才确认那刨食的黄鸡,其实是只炸毛的小雀,边上一滩绿色的东西,并非她原先想的,由那只酷似母鸡的小雀得来,而是连成一片的叶子。
纪棠释然了,紫商王后不喜欢着实情有可原。
回想起上官淮柔的可怜样,纪棠心里一软,一个小姑娘做成这个样子,着实不算容易。她这样大的时候,还只会天天和小丫头玩儿,调皮到了连母亲也不能忍受的地步。
纪棠不禁勾起嘴角,低头又看那手绢,便是这一眼,笑容彻底顿在她脸上。
仅仅一番思索的功夫,那手绢上的图案居然发生了变化。变化在浮生幻梦之中,再平常不过。只是这次纪棠觉得格外稀奇,她的手不由自主伸向那块手帕。
手帕上不见了小雀绿叶,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又一朵绚丽如生的桃花,缤纷花海中幻化出一个棋盘,黑白子一颗一颗落在直线交叉之处。
棋盘……又是棋盘?
纪棠捏着下巴,沉思之际,一声怪嚎,平地生风,她连吃惊都来不及,慌忙一手挡在眼前,一手催动法诀,严阵以待。
风声在耳边疾驰而过,除了风,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纪棠心里又惊又惧,不知会出何种事端,心中不由懊悔失了警惕。
片刻之后,狂风突然平息,就像它的突然出现一般。天地间一片黑暗,虫鸣四起,宛如盛夏夜晚的池塘。
纪棠在掌长燃起一团焰火,青色的火苗照着她脸上没有退散的惊疑。左右环顾,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光,除了她身边一小块区域外,再扩散不到其他地方,同她一样,它也被束缚在一个透明的不知是什么的罩子里了。
安详静谧的氛围,让纪棠生出更多恐惧。比起茫然无知的状态,她宁愿闯出一只怪物来。
不能坐以待毙,心念转动,她随即于手心注入更多法力,要借助光看清如今的处境,手掌正中慢慢发烫,而天居然真明亮起来,渐渐能看见前方有一个黑影。
纪棠心中既喜又惊。
四周环境越发清晰,那黑影已显现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原来是一个粗大的水缸,绿圆阔的荷叶上长出的却不是荷花,而是粉色的桃花。露出的半角水面,闪动着如鱼鳞似的波光,碎金跳跃其间。
纪棠猛然抬头,但见血月独立天空,黑云浮浮沉沉,如何也遮挡不住半分红月光芒。遥望明月,她旋即想到紫商王后,那人的唇与这月色是同一份流着鲜血的红。
为寻上官柳,纪棠于这雾气重重的地方走了快两天,天一直灰蒙蒙的,并无白天黑夜之分,现在忽尔到了夜晚,必然发生了什么。
警惕地四处环顾,挡在身前并拢捏诀的二指,始终挡在身前,不敢轻易放下来,半截袖子滑落至臂弯,偶然瞥见系着在手腕的黑绳依旧,纪棠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却在看到胸前东西时,蓦然倒抽回去。
胸襟前一飘一扬的,居然是上官淮柔送出的手帕!方才身处其中的屋舍已不见踪迹,怎么它没有跟着一起消失?
似是感觉到纪棠心中疑惑,那手绢更为剧烈的摆动,尾端已在纪棠下巴边甩了几下。
纪棠将心一横,一掌击去。
她这一掌凝的法力有二成,一成力让一个手帕碎裂已绰绰有余,二成力下,布匹丝绸之物相触即刻变成粉末,然后那个手帕却完好无损,甚至施施然落在纪棠挂在纪棠指间。
幻梦浮生中,所见之人,所有之物,皆是虚幻泡影。纪棠捏着那手帕,被这不寻常的一幕,气得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