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蓝两道光止,姜玲儿才看清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长圆脸儿的女子,她先前跟在希悠后面,在正殿外面,看过她几次,听师兄说,这是除徽息神女,最得寂空山神青眼的人。
她的装束还和往日一样,一身淡黄撒花衣裙,头上单单一支的银簪盘头,别了几朵小花,花朵之小,不留心看,几近于无,此外就没有多余环饰,脸上也只薄薄涂了点脂粉。
姜玲儿想不出这女子满头珠翠,脸白唇艳的模样,这样素简,已足够显出她容色的清丽动人。
希恒敛容收笑,站直了身体,拱手施礼道;“见过毓襄仙子。”
乔芸芸回了个礼给希恒,“这里我也常常来,四师兄总要这般客气。你若次次如此,我可不好意思再来了。”
希恒连道:“不敢,不敢。”
瞧他脸红得像熟了的柿子,姜铃儿含笑道:“假正经。”
自他们来,希悠玩戏的眼神就留意着希恒,姜玲儿说话声音很小,他偏是听见了,揶揄他道:“四师兄只看见毓襄仙子吗?有一位虽站在后面了些,那么大个人,也不至于瞧不见啊。”
希恒只顾着发窘,听了他的话,木讷讷地看了一眼乔芸芸身后,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听到希恒板正地腔调,姜玲儿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心里想,大概和四师兄不太熟悉的人,全要以为他真是这样的人了,待听他朝那男子喊“太子殿下”,不由有些意外。
那男子跟在毓襄仙子后面,须得有点身份,可她万没有料到这会是天庭太子。这人只是白色中衣,外罩一件暗淡的铜绿滚边大氅,头发半披半束,很随意似地绑了条月白发带。族中长老的儿子,穿得都比他华丽些。
相貌倒不错,可惜不带表情,很冷,和希则师兄一样。
念头一滑到希则,姜铃儿不由自主地抬眼偷偷瞧他,她那个位置,正看到希则瘦削的下巴,薄抿起的唇。
还是师兄更好看。怀了一种甜蜜的心绪,少女羞涩地低下头。
明梧看着僵直的希恒,淡淡说道:“我们也是旧相识,无需多礼。”
“尽是和你们说话,我倒把正经事忘得干净。仙子让我来请纪棠仙君去正殿会面,可好,等你们人来了,我才想起这事情来,”希悠说着,对乔芸芸作揖摆了几下手,“仙子恕罪。”
眼前二人,一位是太子殿下,一位是毓襄仙子,前者地位有目共睹,师父虽和天庭来往的少,真见了面,该有的规矩只能做得周全,不能有丝毫纰漏。另一位毓襄仙子,身份不如他,以师父对徽息神女的推崇,这位在寥寥山反比太子殿下尊贵些。
希悠脸上虽还带着笑容,但也收敛很多,不像方才肆意,
乔芸芸笑道:“这有什么要紧的,本就是我求的五师兄,又没给你报酬,你肯替我跑一趟,已是……”
纪棠对她的客套话很厌烦,直接打断道:“你找我?”
乔芸芸目光对上纪棠,点头道:“对,不止是我,太子殿下也来抓你呢。”
纪棠闻言一怔,“太子殿下,找我是……”
眼里看到的是明梧,心里想到的却是沈叔烨,他一回来,他便彻底不在了,以至“太子殿下”四个字,还未有出口,她鼻头便发起酸来,后面的话更低到了尘埃里。
明梧自然没有听见她的话,见乔芸芸提到自己,便向纪棠点了一下头。
倘若他没有一味想着自己的心事,此时多看一眼纪棠,也许就从她脸上看出了端倪来。
乔芸芸却时时刻刻瞧着,对于其中细微的变化全收眼底,脸上依旧带笑,眼里却多了道审视,“棠儿,你发什么楞呢?是见到太子殿下,害怕了吗?”
纪棠笑了一声,双手环了胸,冷冷地看着她,“有你和神女在,我便是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也不必怕。”
乔芸芸笑道:“天要真被你捅出个窟窿来,我倒要佩服你了。打这个比方说你不怕犯错可不行。”
纪棠清楚她要说什么,乍见明梧的一腔酸楚旋即成了怯怯不安。
明梧和别人不同,自己有朋友门路,不必像汀姚一样求纪棠办事,有机会常常在一处厮磨。重霄帝尊和凛夜战神感情深厚,不愿看到下一辈断了关系,然而想着明梧纪棠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真玩儿在一起,恐招人闲话,对他们的疏远只叹息了番,终是没有从中调和。
去凡间之前,他二人之间,每每碰面,连寒暄都很少,总是他来的匆匆,她去的更匆匆。纪棠对他最大的了解,不过是各种宴席上,他们位置相隔很近时,听他的朋友调侃他。
他大概对朋友很好,所以那些人并不怕他的太子身份,每每看他真的要生气了,才肯罢休。
如此想来,纪棠着实不明白,他找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发现她便是孙芳慧而要和她算账吗?
明梧的脸上,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怨恨,只是眼眶陷在里面,看着有些疲惫,这态度样子,又不像是认出了她。
纪棠心下更疑。
乔芸芸道:“我比太子殿下先找到了你,我的事一定要先说。”
明梧大概在沉思什么,没有作声。
纪棠语气颇为不耐烦:“什么事?”
乔芸芸对着她的白眼只当没看见,笑道:“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有回去了?”她环顾了一圈,慢慢道:“三师兄久不在此处,你便是来了这里,有什么用?”
希恒眼里很有些忿忿,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
姜铃儿问道:“四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
希悠怕他把凉迟的事情告抖出来,忙看了两眼希恒,“四师兄能怎么?小玲儿真是大惊小怪,你再说话,唱戏的人可要把你赶出去了。”
姜铃儿皱皱眉,没再吱声。
凉迟一事被压了下来,但风声不小,乔芸芸知道不算奇怪,纪棠却还是有些怒意,不阴不阳道:“你真关心我,我什么事情你都知道。”
乔芸芸作势要掐她的脸,“少和我说嘴,让等你的人等急了,我看你怎么说。”
纪棠一个闪身躲开,掏出一个枇杷,边剥皮边问道:“何时去?”
“我都站在你身边了,自然是立刻跟我走,看她的样子,像有要紧事和你说。”
“真要紧的事情也不会找我,不还有着你吗?”
乔芸芸脚步一顿,脸色变了一变。
希悠看她说得坦然,轻哼了一声,嘲她真是个无用东西。
纪棠又吃了个枇杷,才慢悠悠道:“等我把事情忙完。”
乔芸芸坐到椅子上,勾唇一笑,“了不起得啊,终于有一天,有件事比她分量还重了,是什么要紧事?”
“要不要紧,我现在都要办。”纪棠说着,看了一圈在场的人,久久,没有下文。
那意思,已明显不过。
希悠转身勾住希恒肩膀,笑道:“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可别在这里碍着人家事。”
二人经过姜玲儿身边,希悠道:“真和他采药去吗?”
姜玲儿看了眼希则,希则卸下竹篓后,轻声道:“别玩得太过。”
姜玲儿看乔纪二人表面一团和气,实在含沙射影,正品出这关系中的趣味,很想知晓她们何以如此,但又十分听希则的话,希则要她离开,即便有些不愿,仍是笑嘻嘻和希恒希悠走开。
希则放回去竹篓,静看着纪棠,等候她要说的话。
明梧考量着是否要暂时回避,不回避,将人家机要听去了不合适,回避了,又怕他们弄完,一走了之,再寻纪棠不便,正在这犹豫当中,便听乔芸芸道:“给了准话儿,他们不能听,太子殿下可能听?”
纪棠想了一想,道:“怎么不能?”
得她一言,明梧就此安心。
“跌打药有没有不要紧,关键我想要另一味药。”纪棠捡起地上的药瓶,一下抛给了希则,“二师兄,你知道骨玉之疽吗?”
明梧心中微动,将纪棠上下打量了一番。
希则道:“骨玉是外附之物,你又没有,白操这心做什么?”
“她这心是白操的,二师兄这话也是白问,她又是为了朋友。”乔芸芸笑中带冷,面孔对向纪棠,“你朋友可真多,现在可好,连这种罪大恶极的人,都算在里头了。”
纪棠冷笑道:“有骨玉的便是罪大恶极?你能担保,天界所判案子都公正?别人我不敢说,我这个朋友十成十是被你们那些好判官给冤了的!”
乔芸芸不作回答,倒了杯茶,慢慢呷了一口。
明梧无声叹了口气,沉声道:“骨玉之疽没有解药,除了毁去骨玉外,别无他法。”
纪棠早料到一二,见药物不可化去,也没多失落,又问希则道:“不能根除,可有发作时候缓解疼痛的办法?”
希则微点下巴,回了屋去。
明梧仰面看着碧树蓝天,目光悠悠,自语道:“有药,他也要肯吃才是。”
日头西移,药房里亮起一盏烛火。
乔芸芸笑道:“我们在正殿等的时候,就够你把事情办完了,说,你又发现什么好玩的,耽误了这么久。”
了去一桩心事,纪棠心里大好,脸上有些笑意,“你以为这事好办,不过因为那是你。今日,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才给得爽快,若只有我一人,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呢。”
“那你要如何谢我?”
“我有什么东西,能拿来谢谢你?”
乔芸芸喝了半杯茶,对着纪棠,朝明梧侧使了一个眼神。
纪棠也知不能再耗下去,转身道:“我一会儿还有事,殿下有什么便快说吧。”
明梧手指了一个地方,“请仙君借一步说话。”
语气好像带了点羞涩,纪棠不晓得这是不是错觉,几缕夕阳的余晖穿过榕树枝,照在明梧脸上,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时,她蓦然失了神。
此时此分,恰如彼时彼分。
沈叔烨去桐县前,也是用这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看向她,他说,他母亲很愿意他们在一起,他说,他也很愿意和她在一起。
那诚恳真挚的话,好像已是前世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