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抬手,一朵残花正落在掌心,她把嘴凑了上去,一哈气,花瓣飘然如只振翅的白蝴蝶,她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它在空中打旋儿。
春逝夏至,暖意融融,她白白多活了这几百年,往后做一朵小花恰是最不错的归宿。
这念头一成形,倒把纪棠自己吓了一跳,不敢细想,忙分心去看那老人。
老人依靠着木棍,走得极缓慢,蓬着的头发,甚至没有一根变动位置。
“仙友,这里不比平常时候,没有山上人带着,老朽不敢放你进去。”老人夹住棍子,腾出手来朝纪棠一拱手,陪笑道:“还望仙友体谅。”
“先前并没有这个规定,怎么突然麻烦起来?”
老人笑了笑,显出一脸皱纹来,语气很和气道:“我也不清楚,总归是上头怎么说,我们下面照着做就是了。倒劳烦仙友白跑这么一趟路。”
纪棠摆手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不过是走到了,才想起有一桩事情要拜托希则。”
“希则……”
老人喃喃自语,神色间像是认得这人。
纪棠反而奇了,她瞧这老人面生得很,不像是久居寥寥山之人,希则醉心于研究草药丹丸,没日没夜待在他那药房里,不见天日,他又对谁都寡言少语,一副冷冷的态度。以至于不少人只知道药房里有他这号人物,却不知他姓甚名谁。
老人仙泽低弱,断续不一,这样一人,怕是不够资格去主殿旁的百草房,如何能认识希则?
“仙友说的,可是寂空山神座下二弟子?”
纪棠腹内疑惑,面上只管与他周旋,笑道:“便是他了,仙翁知道他?”
老人又拱手道:“仙友这句'仙翁',老朽委实不敢当。”
天界的论资排辈一向很乱,大体上说,匀光星君,便以他的封号“星君”称呼,上官柳灵拂等有身份的,根据身份地位不同,以“殿下”“公主”来论,像纪棠沈孟自立门户,无论男女,统统喊作“仙君”,若是初次见面,不清楚对方底细,便依照各人习惯,“仙子”“仙友”“仙姑”“仙翁”,胡乱叫一叫。
按着这老人面貌,他应下一句“仙翁”,并不托大。
纪棠正当他是过于谦逊之时,腰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老人也注意到她浮起来的锦袋,捻着胡须,笑道:“仙友口袋里的宝贝,一定很厉害。能查出老朽真身,必是有年头的老物件了。”
黄色锦袋里,装的是七星铃,由黄铜混了紫水石而成,自带灵力,驱邪避凶。若是缀着的铃铛自然摇动,主人便知道附近有不寻常的人。
纪棠手心注了一股力,按在锦袋上。
清脆的声音即刻止了。
面前老人不是同类,纪棠却不担心,方才七星铃只是响了一声,声音又低哑暗沉,可见这老人法力并不高强,以纪棠的水平,动手起手来,也绝不会吃亏。
环绕他周身的气泽虽弱,但纯洁清透,不是鬼怪浑浊气息可比,纪棠看了,心中暗暗称奇:这样一个人,便不是神仙,在自己族中,当是个有体面的人,怎么能给寂空看山门?又想人家对她言语间颇为客气,硬闯进去不便,摆出一样笑脸来,道:“老先生,是我有眼不识,不知该怎样称呼?”
老人面上的慈祥和蔼仿佛是从心里到了脸上,只听他道:“老朽一小小树灵,仙友怎样称呼都不为过。”
纪棠笑道:“听老先生言语,是和希则二师兄相熟?”
“不算熟悉,他是个善人,我小孙女蒙她他相救,在山里养着。”似看出纪棠心中疑问,老人拍了拍粗布衣裳,解释道:“仙门重地,不敢涉足,老朽便在这里候着。”
纪棠会心一笑,正待继续和他攀谈,身后紧跟着传来串急速的脚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耳熟的声音:“三师兄不在此处,你来了也不管用。我劝你,早早走了好!”
纪棠转过身,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方才见到的希恒。
看着他怒气冲冲,纪棠不由心情大好,微笑道:“凉迟不在,你二师兄总该在的。你先前撞倒了我,我腰啊腿啊的,现在还痛得厉害,我要问他要点膏药。”
希恒捏紧拳头,忍住一腔怒意,冷笑道:“二师兄的丹药中,没有能治疗你的病的,你顺着我指的方向,往前走二十里,再转个弯,那里有个秃头和尚,他倒是能帮上你的忙。”
纪棠挑眉,“四师弟身强体壮,没见过你去百草堂几次,你怎知,你二师兄没有我要的东西?”
老人察言观色,看出二人不睦,忙走上前来打圆场道:“这位仙友原来是需要治跌打损伤的药啊,这点小事不用去劳烦希则兄弟,我那里有几丸,效果一样的好。”
纪棠对他笑道:“先生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许久没来寥寥山,今日忽地很想看看他。先生家里有丹药,却没有我要见的人。”
希恒冷哼一声,古藤老人不是希原,在外人面前,真和纪棠吵闹起来,丢了寥寥山脸面。于是也对老人笑笑,往山门里走去。
纪棠和老人挥手告别,欢快地跟上希恒步伐。
希恒厌烦极了她,恨不能生出双翅膀逃离了这里,想了想,又怕她去找其余人晦气,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脸色由气恼变得悲壮,吹到面上温暖的风,一下子,也觉得萧瑟凄凉起来。
纪棠在他后面,自然看不到他的神情,更体会不出他此时心绪,左顾右盼,看了会儿周围景色。
希恒只当她拿眼睛乱瞟男子,喝了一声,四周的师兄弟或疑惑不解,或目含怨怼,待见他后面跟着的是纪棠,旋即心领神会,加快了脚步,四散开了。
人群作鸟兽散开,纪棠一笑,“寥寥山再是钟灵毓秀,出一个凉迟也就够了,你还指望,人人都是吗?”
“俗不可耐!”希恒说时,哗啦一声,一把拔下腰间佩剑。
纪棠惊地退了一步,不由摸了摸自己面颊,现在她还是战神之女,这里还是天界管辖的地方,因着一句话,他竟敢光明正大地与她为难?
剑离地丈余,希恒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剑上,看也不看纪棠,冷酷道:“再晚片刻,你可不痛了。”
言罢,人与剑合为一体,快得好像一束光,消失得没有踪迹。
不远处传来一人艳羡声音:“快看!四师兄法力又精进了!”
边上有人应和:“我若这样快,家去一趟,可用不着三天功夫。”
“你好好修炼,总有一天,也会像四师兄这样。”
……
唧唧哝哝,好一阵声响。
纪棠暗自摇头笑了一笑,整理好被吹乱的头发,借了七星铃的力,追赶上去。
她天资不如别人,也没有刻苦修炼过,乘着七星铃的东风,最后却比早一步离开的希恒,先一步到达百草堂。
寂空山神不喜奢华,弟子中又多家境平凡之辈,寥寥山尽是一派简朴景象,除去会客的正殿以及用来藏书的听风塔外,再找不到第三处超过两层的屋舍。一色青瓦灰砖造的房子,排在盘桓蜿蜒的山路上,莫说是头次到的人,这里的弟子,在月色黯然的晚上,也容易绕晕过去。
然而百草堂很好寻到,一来,希则不分日夜炼丹制药,百草堂位置处于山顶,从烟囱里飘出来的烟雾,不受遮挡,人人都能轻易看见。二来,为了掩盖药草苦味,他在屋前种了很多香气浓郁的花朵,如此,气味更重,人在半空,依据味道浓淡,便知道往那个位置飞。
纪棠落到地上,一眼先瞧见屋前乌金花朵,一蓬蓬的,好不夺目。心里不由奇怪,她之前一直嫌弃寥寥山不是灰色就是黑色,树木翠绿的枝叶到了这里,颜色越来越深,失了鲜活。这里面又属于百草堂最无趣味,气味怪异暂且不提,偏偏要在后院植颗榆树,枝叶繁密,遮天蔽日,一天当中,只能照到午后半个时辰的日头,几乎可算终日笼在阴冷的影子里。
纪棠负手,怀着惊异的目光四处扫了两圈,这才看出花丛前还站了个女子,梳着两个长辫,昏黄大褂,竹青色裙子,因着此处光线暗,她不声不响,衣裳又与花丛很和,纪棠初时,居然没有发现她。
那女子同样没觉察到纪棠的到来,兀自慢慢悠悠,弯腰拨开花枝,往根处洒水。
希则最不喜别人动他东西,他若不在,谁也不能踏入他的门,便是寂空山神一时兴起,摘了棵他门前的草,一月一次的晨会上,他言语间,都直直地表明了对师父的不满。
纪棠想着,又抬眼去看那浇花女子,在她这个位置,只能瞧见她半张脸蛋,鼻子眼睛一概看不清,虽然这样,她仍以为这人不错,目光忽被什么一晃,定睛一瞧,原是她半截手臂露在袖子外头,雪似的白。
天空传叮叮当当连声响动,纪棠眯起眼,静静看着希恒魁梧的身躯跳到地上,激起一地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