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淮柔气得浑身发颤,指尖直指明梧,眼中怒火如刀,似要将他生生剜出几个窟窿,终是冷哼一声,袖袍一甩,转身夺门而去,白裙翻飞若风中蝴蝶,带起一阵风声。
“明梧,你当真是过了!”上官柳脚步一错,但见白光一闪,紧追上官淮柔而去,将越过门槛时,还不忘回身瞧了一眼,眼神责备,“尽跟着她胡闹!”
纪棠倚着青瓷枕,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外青翠的草木风中摇曳,掩映着两道交叠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远。她唇角微扬,收回目光,看向明梧,轻声道:“你何时变得这样会戏弄人?方才的谎话连我都当了真。”话一出口,又觉自己语气过于熟稔,敛了笑意,目光转向别处。
明梧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局促,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神色温和,缓缓道:“苦肉计虽可用,却需因人而异。在在乎你的人面前,用一用无伤大雅,或许还收效甚佳;但在不在乎你的人面前,用起来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纪棠眉头微蹙,不解道:“上官淮柔这般生气,正说明她在乎他。苦肉计对她而言,该是极有效的手段,为何上官柳偏不肯用?”
明梧踱步至桌案旁,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可知道,淮柔为何生气?”
纪棠闻言,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冷若冰霜的美丽面庞,清冷而尖锐的质问仿佛仍在耳边回荡,心中顿感烦闷,语气也不由得带了几分不耐:“我看,就是她哥哥对她宠溺太过,以至于她受不得半点委屈,稍有不顺便要大动肝火。”
明梧轻笑一声,转身凝视纪棠,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你对她似乎有些不满。”
纪棠坦然点头:“的确如此,我从未见过如此难哄之人。”
明梧眉梢一挑,笑意淡淡:“连纪棠仙君都觉得难哄,看来淮柔这次的确有些过了。毕竟纪棠仙君可是哄人无数,连你都觉得棘手,可见一斑。”
纪棠心中微微一紧,总觉得他这话别有深意,尤其是“哄人无数”四字,仿佛在暗指什么。心虚中,又有些不悦,暗道:什么叫哄人无数?难道我整日追在别人身后不成?堂堂战神之女,有的是人上赶着巴结。只是这番话着实不便说出口,只得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明梧见她神色微妙,也不点破,转而端起桌上那碗汤药,缓步走至床边,温声道:“内伤虽已好了七七八八,但外伤尚在。来,把药喝完。”
纪棠见他走近,本以为他又要像方才那样亲自喂药,忙摆手道:“不必麻烦,我自己来便是……”“多谢”二字抵在唇边还未脱口,便觉手上一凉,那大半碗药已被明梧稳稳推入她虚握的掌心。
明梧微微一笑,语气淡然:“不必客气,本就是要你自己喝的。”
纪棠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握住药碗,抬眸见明梧神色如常,显然早有此意,心中不由得一阵讪然。她为人处世肆意惯了,向来不大在乎他人目光言语,此刻竟觉得有些面皮发烫,着实难得。
她按住药匙,捧起碗,将药一饮而尽。药汤放了许久,早已凉透,入口温和,却更显得苦涩难咽。纪棠眉头紧锁,将空碗递还给明梧,手却未收回,苦着脸问道:“可有蜜饯?”
明梧放下碗,倒了杯茶递给她,摇头道:“这是小柳的地方,淮柔素来不喜甜食,他大概未曾准备。即便有,我也不知放在何处。”
纪棠左右张望,又问:“那痰盂呢?”
“或许有吧,”明梧轻笑一声,“但我也不知在何处。”
纪棠无奈,只得低头饮茶。上官柳才说这云雾茶放久了会涩口,果然不假。涩口的茶混着口中残留的药苦,滋味比初次喝药还要难熬。
明梧在圆桌旁坐下,也为自己倒了杯茶,却未饮一口,只是静静坐在圈椅上,指尖在扶手上轻点着,目光悠远,似在思索什么。
屋内一时静默,唯有窗外风声轻拂,草木沙沙作响。
风吹过雕花窗棂时,纪棠第七次用余光偷瞄明梧的侧影,眼波扫过处,但见那人蓝袍飘然,悠然淡定,广袖轻略过茶烟,端杯,饮了一口茶水。
纪棠正等这苦涩的云雾茶撕碎他神色间的淡然,未曾想,他连饮几口后,嘴角噙着的笑意仍不见更改。纪棠暗中咋舌,分明是一个茶壶里倒出来同一种水,怎么在不同人嘴里还变了味道。
瓷器轻叩声惊破满室寂静,明梧忽而搁置下青瓷杯,霍然起身。纪棠慌忙垂眼,脚步声移,不久便见锦靴已停在她床前几寸处。
“药已服下,可觉身体好些了?”明梧轻声问道。
纪棠抬手在心口肩背各按压一番,果觉先前的闷痛减轻许多,身子也轻快不少,不由喜上眉梢,手腕翻转,两掌一牵一引,仙力在体内流转一周,只觉内力充沛,气血平和,心中更是畅快,笑道:“大好了,大好了。”
明梧微微一笑,凑近纪棠,将她耳边垂下的发丝轻轻别至耳后,目光深邃,凝视着她的眼眸,道:“气色也好了许多,看来恢复得不错。”
一缕温热气息扫过她耳垂,在心中惊起细碎的涟漪。纪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得浑身一震,一时愣住,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男子,清晰地看见他长而密的眼睫,和那双乌瞳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明梧轻笑一声直起身,广袖翻飞间已退回三丈外,神色如常。
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旖旎不过是镜花水月。
纪棠望着眼前这个一袭蓝袍的俊逸男子,心中生出几分看不透的感觉。
她与明梧的交集并不多,多数时候的见面,都是在他人设下的宴席上,不远不近看上两眼,彼此之间,除去客套寒暄,几乎再无他言。她真正了解的,只有沈叔烨。
沈夫人性情平和,心地纯善。昔年,姜晓芙因醉酒的颜料商人一事,名声毁去大半,就连从前待她好的孙老太太,也在事后多有不满,甚至为了拉拢与沈家有所牵连的纪棠,半是真心地刻薄起姜晓芙来。唯有沈夫人始终如一,先是惜她一介弱女,只身在林州,对她多加照顾,后是怜她遭人所辱,父母亡故,纷扰人言中,毫不迟疑收她做义女。
姜晓芙那般历经变故后,早已洞悉人心的聪慧女子,自是一开始就看出时飞对她的爱慕,她更是明白这倾倒思慕源于他以为她是个纯然无瑕的女子。他的家中,父母且不论,只那位姐姐,便是个精明人物。与其在时家受制于人,倒不如去沈家,有沈夫人在,与沈叔烨相敬如宾,更妥帖快意。她正是看中了沈夫人的宽厚仁慈,才在起初时对沈叔烨另眼相待。
沈叔烨受这样一位女子言传身教,自然而然,于浊世之中还能保留几分纯真良善,得父母庇护,不受风雨寒热,于是乎,便是年纪已长,有时仍可展露出几分孩童心性。
沈叔烨需守护沈家一方天地,而明梧被封太子,成为储君,却要撑起整个天界的苍穹。重霄帝尊与木曦灵君对他的疼爱中,同样裹挟着无数期盼与重托,这份担子之下,明梧远不如沈叔烨随性恣意,性子自然也不尽相同。
纪棠心绪如潮,忽闻明梧声音传来:“既然身子已无大碍……”
她抬头,想起他仍在寻“孙芳慧”转世之事,抢白道:“可是需引灵花?我帮你取来便是。”言罢,作势掀被,赤足将将触到冰凉的青玉砖,便被一道气劲按回榻上。
明梧广袖下的手指蜷了蜷,乌眸映着跳动的烛火:“你倒是比本君还急。”
纪棠心中诧异,那日寥寥山上,他得知引灵花后匆匆离去的背影犹在眼前,怎的此刻又不急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抬眸打量他,却正撞上他探来的目光。
到底是纪棠心虚,没对视多久,率先败下阵来,匆匆移开目光。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方艳阳不知所踪,芭蕉叶也不复先前的翠色欲滴,而成了近乎幽深古潭一般的墨绿,在愈发大的风声中上下翻覆。
屋内久无人语,他的目光似有千钧之重,沉沉压在纪棠脊背上,她再受不住,轻咳一声,干笑两声,只想假借寻引灵花的由头,速速脱身,于是道:“为何不急?可是担心我的伤势?”她晃动两下手臂,笑道,“虽未痊愈,好在采引灵花也不费多少力气。”
明梧未接她话茬,而是道:“你可有话同我讲?”
再看那双深邃黑眸,纪棠心中猜测更甚,藏在锦被里的手出了一层薄汗,心中难宁,面色却如常,故作轻松一笑,道:“当然有。”
明梧点头,示意她继续。
纪棠笑道:“多谢你救了我。”
明梧淡淡一笑:“除此呢?”
纪棠想了想,又道:“多谢你救了上官柳。”
明梧面露不解:“我救他,为何要你来道谢?”
纪棠道:“你若不救他,他折在幻梦浮生,当时里头只有我和他二人,我便是最后出来了,孔雀王族一干人等暂且不论,单是他那个妹妹,便头一个不能饶过我。”
明梧思及淮柔素日模样,不由一笑,点头道:“淮柔与小柳最是要好,她自己能打能骂,旁人却是连他一句玩笑也开不得,你因此谢我也有几分道理。”
纪棠见他展颜,以为蒙混过去,正要松口气时,却见他目光投来,灼灼比先前更甚,话锋更是急转:“除感谢之语,你还可有别的话要说?”
如审问犯人般的语气。
纪棠还没有蠢到以为可以隐瞒明梧一辈子,知道她替代孙芳慧的共有六人,除去沉宣,灵拂、上官淮柔、汀姚,三人哪个不是和她有过节?上官柳、玄钰又素来不把她当回事,几人报仇的报仇,寻开心的寻开心,大可无所顾忌同明梧说了,坐等着看戏。
她早知纸包不住火,也不愿白费力气遮掩,可万想不道,会在此时东窗事发,幻梦浮生受的伤还没好利索,明梧要真恼了,一起之下再将她修理一顿,她莫说反抗,便是连跑的力气都未必有,不由一阵发怵,思量一番后,道:“有,自然有!”
明梧走近一步,面露期待之色。
只见她没心没肺一笑,道:“太子殿下救命大恩,我自当好好报答,匀光星君的不羡仙我后院还藏了四坛子,碧露果树结出的果子也要成熟,本打算给汀姚的那份,我也一并给殿下,全送到丰泽殿中。”
明梧面色微变,知她是故意插科打诨,眼中闪过不悦,语气更认真了几分:“你真只有这些话说?”
纪棠眼珠一转,直起腰身,朝明梧处凑了凑,明梧会意,也往她身边走近几步,只听纪棠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殿下若是有龙阳之好,我也可为你介绍几人,都是一等一的清秀少年……”
明梧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广袖下的手掌捏握成拳,力道之大,连指节都泛起白来。
“你是故意的。”
他的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正待纪棠以为他要摔门而去,或是提剑刺来时,眼前忽闪过一道青碧之色,定睛一看,竟是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
“你可认识这个?”明梧轻声问道,声音里却透出一丝冷意,像是浸过初春未化的雪水,他静静注视着纪棠面庞,不放过她脸上一丝细微变化。
“一块玉佩嘛,有何特别之处?还请太子殿下指教。”她答得漫不经心,袖中的指尖却骤然蜷起。
窗外狂风大作,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打得芭蕉乱颤。
明梧望着雨幕,摩挲玉佩上的云纹,良久,才道:“你真不识得?”
纪棠抬眸,一脸认真地摇头道:“不认识。”
“好一个不认识!”明梧冷笑,蓝袍一旋,如宣纸上荡开的冷墨,“这玉佩是我在凡间送给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她故去时,我亲手系在她腰间,你可知,我在哪里寻得此物?”
纪棠轻笑道:“如此说,殿下岂不是做了挖坟掘墓之事?堂堂天庭太子,也干这下九流的勾当?”
“我也以为,此物该深埋地下,伴她左右。偏偏……”明梧上前一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纪棠,“偏偏是你的小仙侍拿来给我,说在你枕边找到!
看着他眼底似有万千星火坠落,渐成燎原之势,纪棠忽而手腕轻抬,莹白的指尖垂至明梧面前。
她从他手里接过玉佩。
在沈叔烨将它系在她裙上的日暮,在上官柳让她替换上官淮柔的雨天,在明梧问她寻引灵花的月夜……上面的每一道纹路,她不记得抚摸过多少遍,只知道一触手,便能立刻分辨出是在几厘几分。
风疾雨骤,润泽碧玉上,他残留的温度渐渐消散了。
屋内烛火被风熄灭几支,更显阴暗。纪棠往后仰了仰,脸半隐在暗处,无人看得清她面上神情,只能听得她的语气一如既往轻松,